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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伍大厨沉默,只是埋头吃饭。这时候,穆无名终于回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收回目光。一旁的吴仙子冷笑一声。

  景永福看到穆无名右边脸上明显的两道血痕,不知被什么抓的。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命令道:“抬起头让我看个清楚。”

  穆无名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依然低垂着。他右脸上的伤痕,不似指甲抓的,指甲留不下那么深粗的痕迹。

  却听吴仙子冷笑一声道:“还没死啊,还有力气抓你一把!”

  景永福心中大骇,联想到顷谰江畔,那一身红衣胜血,不禁伸手抓住穆无名大声道:“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穆无名的嘴唇并成一线,一副死不开口的样子。可他越是那样,她越确定李菲出事了。

  景永福一把放开穆无名,转而怒视吴仙子道:“你知道的,你告诉我。”

  吴仙子悠悠地道:“你心里也清楚,何必我说呢?你要是想去见他,就求我好了。”

  景永福不理她,再次抓住穆无名道:“带我去!你带我去见他!带我去……”

  所有人都注视着景永福,她像是疯了,不停地叫喊着同样的话。她没有想到,即便李菲出尽精锐,可景申韫还有庞龙——李菲的授业之师啊!她没有想到,何曾见过深红的战衣?她没想到,李菲早可以消失于顷谰江对面,为何还要留下来看她一眼才走?

  后来吴仙子淡淡道:“别叫了,烦死人了!我带你去见就是!”

  景永福伏在吴仙子背上,无视她风姿优美地点水过江,也不看穆无名和伍大厨如何过江。她只见江面倒影的冷光,黯然的月色幽然笼罩着大地,而她心里的慌乱再也不可收拾。

  有些东西因为太美好而不敢相信它是真的,它是属于自己的;有些人因为太完美而叫人轻易不敢接近,只怕一接近就从此痴迷,万劫不复;有些情感因为太珍贵而叫人只愿意深锁入记忆而不愿继续营造,只怕多一分减一分都会失了最初的那份美好。

  也许是她没有勇气,可以喜欢一份完美但却做不到接受它。又或者是她看得太重,宁愿将它囚禁于记忆却不肯释放。她总是找些理由来搪塞来回避来忘记,可是,她明明是喜欢的,非常喜欢的。

  穆无名熟悉燮军的烨北营地,他原本就是其中一员。景永福跟着他越走心越乱。到了主帐前,有侍卫端着血染的水盆走出。穆无名停下脚步,她的心跳也跟着停了。

  伍大厨冲了进去,景永福连忙跟着进去。她眼前所见,触目惊心。不知本色还是血染的战衣被撕成三片丢在地上,战甲沾着血安放在桌几上,而那人静静地仰卧在榻上,长发披散,黑绸一般散开垂地。

  李菲紧闭双眼薄唇,面无血色,上半身伤布之外的肌肤白到几乎透明。他的伤口与景申韫几乎一个位置,心肺之创。

  景永福盯着那伤口向他走去,不慎被脚下的红衣绊倒跌坐在榻边。军医望了她一眼,冷静地道:“王爷伤势虽重,但以他的体质还不至于撑不下去。你们别打搅他。”伍大厨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悄然出帐。

  景永福呆呆地望着,李菲软软垂于身旁的一只手,修长的指头上套着一双金镂甲。正是用它们,他抓伤了穆无名。以他的性格,她能猜想肯定是掷地有声的两字“回去”,然后就打上了穆无名的脸。

  军医收拾完东西,出帐前对门口等候的副将道:“本来早一刻回来也不至于伤成这样,现在可有得要调养了。”

  景永福的泪终究忍不住,一颗颗簌簌地落下。

  炉火烧得极旺,景永福没有脱下外衣也不觉着热,倒是吴仙子悄悄入帐,为她解了外衣,道:“他死不了,倒是你一冷一热需要防着风寒。”见她不答理,吴仙子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景永福趴在李菲榻前不知过了多久,他静静地躺着,样子与当年躺在迪王府里并无两样,但容颜失常,胸前有伤另添一分令人窒息的美,仿佛昙花开错季节,倏忽一转就会凋零。她看得入痴,虽然李菲醒时言语会冷酷,神色会灼人眼目,但她不要他这样幽静地躺着,渲染出哀艳凄凉的美。她宁愿他斜长慑人的双眸射伤她的眼,凉薄的言辞刺破她的心。

  泪光里,她搁在榻上的一只手被他触碰,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上她的小指,接着顺着指头盖上了她的手背,闪光的金镂甲微微翘起,小心翼翼地不叫冰凉接近她的肌肤。

  “李菲……”她低唤一声。他依然闭着眼,只是将手心完全覆上了她的手背。她迟疑了一下,转过手来,双手握住他的手。

  李菲的胸微微起伏,呼吸犹似重了一分,但是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静。

  他睡着了。

  景永福在他榻边趴了一宿。次日一早,伍大厨告诉她,张祈瑞军攻下天水郡,现景军主阵营已经前移到天水、楼氏两郡。

  伍大厨在景永福耳边说话声极轻,但榻上的人却听见了。他慢慢地抽出手,景永福和伍大厨顿时停了言语,将目光锁到他身上。

  过了许久,李菲终于道了一个字:“茶!”声音很轻,眼睛依然闭着。

  伍大厨一愣,景永福道:“他要漱口。”她也算做过他的丫环,知道他的习惯。

  可是清茶送来,景永福却尴尬了。他尚不能动,如何漱口?转眼求助于伍大厨,却见他带着侍卫轻手轻脚地出帐去了。景永福端着茶盅,放下不是,递也没人接。

  她盯着李菲,却见他嘴角淡淡浮笑,于是她放下茶盅,茶盅搁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站起身凑近他,看着他嘴角那抹笑慢慢绝美地消逝。一声叹息情不自禁地逸出她的唇齿,她俯下身,轻轻地吻上他的唇,刹那间,李菲浑身一颤,睁开双眼,流光霞蔚自那双丹凤长眼里迸射而出。

  景永福守了他一夜,已想通她与他之间的情感。李菲抓住她的手,她也抓住他的手,但其实他们早就互相抓住了对方,而他要的本不是茶,所以她亲吻了他。眼前的人本就是她喜欢的,他索她一吻,她甘心予他,但不依他的想法。

  李菲的唇很薄也很柔弱,景永福原想一触即离,可那唇瓣相贴的感觉是那么美好,令她不舍得离开。仿佛所有的喜欢就是为了那轻轻一触,触及的是柔弱,触及的更是隐藏在心底的眷恋。身体里无数道激流冲荡着她的胸腔,她在他唇上轻磨,下一刻,他咬住了她的唇,不是很重,却叫她轻易再离不开他的唇。一只手悄然按下她的头,略带苦涩的舌卷上她的,缠绵的,纠缠的,反复的。她闭上眼,身心仿佛一轻,如梦似幻,恍如儿时起舞凤飞霞。

  他放开她的时候,她惊见他胸前的纱布上漾出一点儿血红,似白雪傲梅般鲜丽。“来人!”景永福起身喝道,伍大厨立刻走进来,片刻军医入帐重为李菲换药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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