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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个时辰,怎么可能赶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间,一勒缰绳,骏马长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已知情况紧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间已远,猛一咬牙,拦下副官坐骑。

  “我随王爷前去,你带领倦兵先回都城。把马给我。”臣牟翻身上马,毅然抽鞭,跟在滚滚骑兵后面,追了上去。

  黄土大道,被踏起满天黄尘。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经到了。

  别院被令人间不过气来的沉默笼罩着。

  外面山林依旧白雪丛丛,月儿已悄悄退隐,太阳从云后露出一点点沉沉的光,毫无生气。

  雪花,又飘下来了。

  纷纷扬扬,细小的雪末,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颤栗。

  一道清越的琴音,却穿透雪花弥漫的朦胧,越过高墙,如白虹贯日,直击苍穹。

  娉婷抚琴。

  初六已到,别院外的围兵,握剑的手是否又紧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样,笑声总是豪迈爽朗的人,就是在这样的雪天,降生。

  他受着老天的宠爱。

  老天给他显赫的身世、健壮的身体、直挺的鼻梁、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个稀世难逢的楚北捷,让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称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与琴有不解之缘,琴是她的声,她的音。

  只有将双手轻轻按在这几根细细的弦上,她才能将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抛之脑后,闭上眼睛,无忧无虑地,浸在满腔的回忆里。

  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

  彷佛当日隔帘一瞥,心动仍在。

  彷佛又回到羊肠狭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声步步紧逼,被他拦腰强抱入怀。那胸膛火滚烫热,心脏强壮的跳声,砰砰入耳。

  彷佛他从不曾离去,依然端着汤碗,笨拙地亲手喂她,哄她入睡,陪她观星赏月,一脸甘之若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会不爱她?

  他怎会不守诺言,忘了此约?

  他怎会为了那些流不尽英雄血的家国事,狠心舍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回来的脚步?

  我埋了一坛素香半韵,在此等你。

  醉菊垂手站在一边,静静凝视娉婷抚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杆却挺得很直,彷佛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撑着身体的,是钢一样的骨架。

  醉菊侧耳倾听。

  琴声如泣如诉,宛如一幕幕往事铺陈开来,即使未曾亲身经历,也已让人魂断神伤。

  只是这冷冰冰的乱世,又何必孕育出这般澄清的音色。

  国重,还是情重?

  要保全这份举世难逢的爱情,还是保全自己的祖国?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细细琴弦,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无孔不入的清越琴声,醉菊跨前一步,强自按捺着心潮起伏,轻声道:“姑娘,该停停了。午饭已经送过来好一会了。”

  娉婷将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声骤然停止。她抬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样,总要吃点东西。”醉菊避过她的目光,扶她起来。

  红蔷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开饭菜。

  娉婷扫了一眼,目光停住。饭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归乐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挟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将筷子放下。

  “这是何侠亲手制的归乐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可见他决心之大。”

  深重的危险感,毫无阻隔地直压心脏。

  红蔷被这沉默的气氛间得几乎无法喘息,斗胆应道:“虽然带兵围了别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种种所为,到底还是为了念着姑娘的旧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两下,惊觉起来,立即闭了嘴。

  娉婷却没有怪她,唇角逸出一个苦笑:“又有几分是真念着旧情?”

  白娉婷的归属,恐怕任何人何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忌惮的,只有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嫉妒的,也只有一个楚北捷。

  无处不是战场,宿敌之间的较量,又怎会只仅仅限于硝烟弥漫的沙场?

  屋外雪花纷飞,随着门帘的摆动,偶尔撞入温暖的屋中,心甘情愿化为冬泪。

  日头过了正中,影子微微东斜。

  初六,已过了一半。

  十二个时辰,只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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