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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娉婷,你回来后,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骑,从前,我们出征归来,都这样兄妹般亲密的。那日,我看见他放你下马。一个男人肯这样放一个女人下马……”

  “别说了,别说了!”娉婷连连摇头,苍白着憔悴的脸庞,闭上双眼,晶莹泪珠滚落睫毛,凄然道:“我明白了。”

  反间计。

  她骗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骗她。

  情是真的,计也是真的。

  和少爷十八年敬安王府的信任,抵不过楚北捷一个计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睁睁看着自己中计而无可奈何。她无法让何侠释去疑心,确实,她已动情。

  世间男女,一旦动情,已很难判断是非曲直。

  日后万一遇上楚北捷,言行举止便会在不经意间泄漏一切。

  何侠防她,情有可原。

  反间。

  这就是,楚北捷临去前最后一招,锥心之疼。

  睁眼直到天明,听见鸡鸣,娉婷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被窝内一样硬硬的东西磕到腰眼,她象失了神般,缓缓把手伸进去摩挲上面熟悉的花纹。

  离魂,两个古字龙飞凤舞篆刻在剑柄上。

  楚北捷当日扔下宝剑所溅起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闪,娉婷的心蓦然抽紧,想起何侠的话。

  若不接着宝剑,还有一丝希望。

  若接了……

  十八年养育恩义,被此剑无声无息断个干净。

  她素不爱哭,近日眼泪却多了不少。现在心冷得结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下一滴。

  怔怔坐在床上,只觉得满脑子迷迷糊糊,娉婷举手按在额头。

  哦,又烧起来了,冰冷的指尖碰在高温的肌肤上,自己忍不住打个寒战。

  何侠指派的侍女铃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姐姐,该起来了?”

  连问了两三句,娉婷才恍惚着回头:“嗯?”

  铃裆麻利地端来热水,拧干毛巾递给娉婷。总在逃亡中奔波,这里来那里去,东西乱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里,她便到处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娉婷在她身后说:“别找了,你把冬灼找来。”

  “冬灼?”

  “他不在?”

  铃裆摇头,笑道:“我瞧瞧去。”

  太阳很好,春天的味道越来越浓。门帘的垂珠被铃裆俏皮地一掀,反射耀眼的光亮。刹那间,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隔帘。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帘后,窥看登门拜访的来客。

  那是,看见楚北捷的第一眼。

  只剩一人的房间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人惊动也蓦然回神。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边慢慢梳理长长的黑发,一边看外面生气勃勃的景致。

  红色和紫色的花正半开,池塘边绿草茵茵,景色虽美,却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镇北王府。

  “自愿上马来,跟何侠告别,从此,你不叫白娉婷。你会姓楚。”

  “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

  她忽然蹙眉,象疼得快断了呼吸一样,苍白的指节紧紧拽住心窝处的衣裳,回头看静静放在床边的宝剑。

  离魂。

  离了楚北捷,却回不了敬安王府。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边最有分量的侍女,随主出征定计灭敌的女军师,逼敌国大将发下誓言保住归乐五年平安的女子,为何居然在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

  “娉婷,”冬灼的声音传来,就在身后:“你找我?”

  娉婷放下梳子,转头时,唇角已经勾起往日熟悉的浅笑:“有事和你说。”

  冬灼有点手足无措,许多日没有见娉婷,忙乱中,也隐隐觉察到许多叫人心寒的迹象。一见这憔悴的往日伙伴,冬灼脸上常见的吊儿郎当的表情通通不翼而飞,象个大孩子犯了错一样搓着手,低头道:“你说吧。”

  “我要走了。”

  平静的四个字,重重压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头,满脸惊讶地触到娉婷乌黑的眸子,瞬间脑子里近日积累的预兆都被翻了出来。冬灼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要涌出来的话被强行压了下去,仍旧低头,讪讪地问:“少爷知道吗?”

  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软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对冬灼招招手:“冬灼,来。”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细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来,逗他道:“你这小子,总娉婷娉婷叫个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几个月呢。叫声姐姐来听。”

  冬灼难过地咬着牙,半天开头,轻轻叫了声:“姐姐。”

  “好弟弟。”娉婷当真拿出姐姐的模样,细心教导:“人最难的,是知道进退。当日计诱楚北捷,我进了。如今,我该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说,你能走到那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众人的名册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会放过你。”

  “我自有安排。”

  隐藏在心底多日的郁闷渴望着爆发出来,冬灼愤然:“我知道少爷疑你。我去和少爷说。”

  “不许去。”

  “我憋不住了,这是少爷不对。他这样,跟灭我们王府的大王有什么两样?”

  “站住!”娉婷扯住他,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少爷疑得对。”

  冬灼愣住,茫然地皱眉:“你说什么?我不信你对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长叹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走了,对王府,对少爷,对我,都是好事。少爷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不能帮他,也不能老让他心烦。”

  “你怎么会让少爷心烦?”

  “冬灼呀……”娉婷温柔地看着他,苦涩地笑笑:“论功劳,少爷不能怠慢我;论疑心,少爷不能放松我。王府踪迹最需要隐秘的时候,他又不敢关我,又不敢害我,还不敢让我伤心。唉,我都替少爷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

  “我走了,王府和我再没有瓜葛。你们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泄密也泄不了。”

  冬灼还是摇头:“不行。你这样,不等于说少爷忘恩负义,逼迫功臣?”

  娉婷发亮的眼睛眨眨:“所以我才要你帮忙呀。我要偷偷的走,不让少爷知道的离开。”

  “不不,我瞒不过少爷的。”

  “你当然瞒不过少爷,但少爷会瞒你。打赌吧,他若知道我们的事,不但不会作声,还会暗中安排方便。”

  “我真弄不懂你们!”冬灼挠头,焦躁地走来走去,霍然转身说:“帮你没问题,反正不管少爷知道不知道,这事你不该受委屈,我也不信你会出卖王府。但……你能去哪?你还病着,不如过两天……”

  娉婷截道:“不,我今夜就要离开。”

  她语气淡淡,冬灼却听出不可动摇的坚毅,拧起眉毛:“不告诉我你打算去哪,我绝不帮你。你在外面孤身一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也不能安睡。”胸前环起双手和娉婷对峙。

  “离了这里,我就轻轻松松一人,上天入地都不是问题。你也知道许多人在寻我,我怎能把踪迹告诉你这青涩的小子?不过打算去的方位……”娉婷附耳,轻声道:“北方。”

  北方的春天,是否比这里来得晚?

  昔日在太子府,好友阳凤曾悄悄说过那值得向往的地方,北国的草原一望无际,成千上万的牛羊马匹低头摔着尾巴,偶而一匹发足狂奔,则全部都会跟着奔跑起来,轰轰的蹄声象地要裂开一样。

  归乐不能呆,东林更是龙潭虎穴。

  不如,北漠。

  极目远方,红日初起。娉婷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她倦了太久,连筋骨也疏散许多,困在狭小的阴暗圈子里,看不见天日,忽然深深的怀念起那个胆大包天,借王后诬陷而不顾一切远逃北漠的好友。

  阳凤的笑脸,定比当初灿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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