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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柜门突然再次无声无息开启。

  这次开得更突然,她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就看见一方金红的裙裾,绣着层层叠叠的芙蓉花在她眼前铺开,那裙子上缀着无数明珠,五彩灿烂的耀眼。

  随即她听见轻轻的一声“咦”,一只雪白的小手伸进来,不容抗拒的抬起她的下颌。

  随即她看进一双眼眸。

  一泊秋水明眸,不是纯黑,带点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远,像是在遥远岸上看见一道深沉的海岸线,又或是重山万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静,奔向它时却发现飘摇翻覆的动。

  很特别很美丽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烁的光也是莫名的,不是那少年的温暖触动,不是偶尔看见的娘的哀痛无奈,而是诡谲翻覆,深不见底。

  她用那种带点侮辱的手势抬着她的下颌,慢慢的道:“你是谁?”

  这次,再不能糊弄过去了,她默然不语,别过头去。

  那女孩却不再问,打量了她周身,又看看四周陈设,目光中慢慢掠过了悟,点点头,冷笑一声,道:“好,好。”

  随即那女孩目光一落,看见那半幅璇玑图,一看之下顿时目光一亮脸色一变,她将那图仔仔细细扫过一遍,又看了一遍,闭上眼似乎在默记,又似乎在体会,随即便要将那图往自己怀里一塞。

  她立即急了,劈手就去夺,长久没剪的指甲飞快一划,在那女孩雪白手背上留下五道血痕,鲜明灼眼。

  她也不管,将那图赶紧塞进了自己怀里。

  那女孩怔住,似乎没想到她会出手去夺,凝视着她眉毛慢慢竖起,她竖起眉的时候看起来再无先前的平静温和,很有些浓重的煞气,这样的孩子身上的煞气,惊得灵魂二十二岁的她也颤了颤。

  随即那女孩却笑了。

  她笑,眼神里毫无笑意,冷得一根钢针似的,突然衣袖一拂,拂在了她脸上。

  “什么稀罕物儿?”她笑,“他写的?你就为这个抢?难怪说在这里看见人但是又不见了,他见了你?他见了你?”

  最后一句话她重复两遍,第二遍时已经全是森然凉意,凉得像在冰床上拨弄一块块冰。

  “你?就你?”她上下打量柜子里的孩子,唇角里有讥消还有被这样的人打败的愤怒,半晌却突然又笑了。

  这笑容近乎温柔,甚至还有几分慈悲,花一般的在简陋的耳房中开放,随即她很温柔的道:“我想,我不需要亲自去你怀里掏摸那图,那实在太脏了。”

  她笑着,关上柜子门,不知从哪掏出个锁,啪嗒一声锁上,光影合拢的那一刻,她道:

  “你会自己乖乖献给我的。”

  柜子锁上,她华丽的裙裾从底缝日光的光影里掠过,反射七彩斑斓的光,再慢慢移开,那尊贵的公主不再说什么,竟然就这样走开了。

  她松了口气,双手抱肩沉在黑暗中,继续静静的等。

  这个小公主不是什么好鸟,只怕会出什么幺蛾子,然而她却又完全的无能为力,只能抱膝蹲在黑暗里,等着未可知的命运。

  希望他能来,希望他能来……

  外间又响起步声,这回她没动,她听出那是娘的脚步声,有些急切。

  娘的脚步声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也是熟悉的,痛恨的,无比仇恨的!

  她突然开始发抖,浑身又冷又热,沙子似的磨着,磨得咽喉血肉都似在喷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外面的对话模模糊糊传来。

  “……娘娘传我去,我都下值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儿,路公公……好歹麻烦您给看着点儿……”

  “好唻!你放心的去。”忠厚的声音。

  “……每次都麻烦你……”娘似乎在拭泪,“当初生她,也是靠您帮忙……也没什么谢你的……”

  “说这个做什么。”那忠厚慈祥的声音永远如此忠厚慈祥,她却听得一阵阵泛上恶心,浑身发抖,无数东西从胃里泛上来,一波波的冲上咽喉,却又吐不出,堵在咽喉里散发着冲鼻的味道,窒息呼吸,她在那样的窒息里一点点的沉下去,却又不能完全的沉到底,只能没完没了的在灭顶的黑暗和憎恶里浮沉挣扎,没完没了的抓挠求救,直至将胸口抓挠得血肉模糊……

  别让他过来!别让他过来!求求你别让他过来!

  她无声在柜子里翻腾,冷汗涔涔,所有语言功能每次在这一刻都会完全丧失,那些蜂拥的字眼堵在心口,而世界崩塌碎落将她淹没。

  娘听不见她无声的吼叫和呼救,她揣着一怀不安匆匆出去了。

  她这次出去,便再也没能自己回来。

  那沉厚的步子,宽大脚掌落在地面的声音终于渐渐接近了来,夹杂着几分古怪几分兴奋几分淫邪的嘿嘿笑声。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

  无声的呼叫和翻腾不能挽救属于她这五年来的凄惨,如同那一千多个日夜,一样。

  紫色袍子落在缝隙下的地面,一双黑布鞋的大脚,过往几年她常常看见的,噩梦般的人。

  一双苍白的,散发着太监独有尿骚味,手指特别细长的手,慢慢的,蛇一般的从柜子底下的缝里探进来。

  探进来……

  蛇一般的蠕动着,探测着,以那少有的细长,游刃有余的在黑暗中凭着感觉寻找着幼童的身体。

  她瑟瑟发抖,夹起腿,拼命的向柜角缩,和以前许多次一样,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那些散发着臭气的木头里去,化为尘埃化为木屑化为空气化为什么都好,就是不要成为她自己。

  黑暗中她泪流满面,用头砰砰的撞柜门板——你答应我回来找我的,你答应的!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

  ……苍白的细长手指,不紧不慢的慢慢爬动着,那条蛇一忽儿爬上她的身体,一忽儿又移开……

  太监似乎也很享受这般一个寻找一个逃避的过程,仿佛枯燥空寂的太监人生里难得有趣的一个游戏——一个最下等的不男不女的太监,也能这般操纵别人的意志,和……身体。

  在比自己更弱小更无能为力的幼童面前,他找回了早已失去的强大。

  那真是对他人生悲剧的一个最大的补偿。

  他兴奋的笑着,细长苍白的手指慢慢游移,直到终于玩够了,失去耐心的,才十分精准的,根本早已摸准地方的直达目……

  “啊!!!”

  ***

  “啊!!!”

  孟扶摇一身冰冷的汗从床上蹦了起来,一蹦便蹦到了地下,撞翻了桌子踩塌了椅子扯坏了帐幕压熄了灯火叫裂了心肺。

  她纠缠着一堆被褥满脸是汗没头没脑的向外狂奔,那一瞬她眼睛里眼白全无,只剩下黑暗,无穷无尽的黑。

  无边无沿的黑暗,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

  那些一千多日夜的地狱般的木柜生活那些永无止境的饥饿沉默那些不能伸直的躯体那些难熬的酷暑和寒冬那些只能看见油灯和宫灯光芒的黑暗岁月还有那困于柜中捆住脚动弹不得默默承受变态太监长年累月的猥亵和侮辱……

  啊——

  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要知道?那些世间最惨痛最深重最悲哀最无奈的悲凉和耻辱?

  十四年前深埋的噩梦,她选择忘记此生永远不愿再重新面对的噩梦,为什么一定要鲜血淋淋的扒开,让她透过自己血肉模糊的过去,看见这世间最大的悲哀和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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