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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吴谦已年过半百,须发花白,脸上却一丝皱纹也没有。他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举手投足间颇有些仙风道骨,说话也不疾不徐,温和如春风拂面,“太师的身子表面看上去并无大碍,实则已大为不妥。老夫刚才向太师询问过,太师少年从军,直至今日,数十年来披肝沥胆,文襄武治,实是呕心沥血,却一直没有注意调理,以致生命本源渐渐枯竭,犹如涸泽而渔。若放任自流,很快便会酿成大患,直至油尽灯枯,无可挽回。”

  顾欢本有些料到是这样的情形,却仍然吃了一惊。韩子高也十分讶异,看了看吴谦,再看看段韶,强忍着没有吭声。

  吴谦捻着花白的三绺长髯,悠然道:“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君王众庶,尽欲全形。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因此,上工治未病,防重于治。太师今日召老夫前来问脉,当是领会了这番道理,令人佩服。现下太师的情形并不严重,病况只是初见端倪,若及时调节饮食,佐以药物,再辅以针灸推拿,假以时日,便可痊愈。”

  “那太好了。”顾欢长出一口气,“还请先生施以妙手,为我义父诊治。”说着,她诚恳地躬身,长揖到地。

  “顾将军无须多礼,这是老夫分所当为,义不容辞。”吴谦对她抱拳还礼,“太师乃我大齐栋梁,数十年保境安民,造福天下苍生,是百姓的再生父母。老夫能为太师尽绵薄之力,实乃三生有幸。但有所命,老夫无不听从。”

  顾欢喜出望外,正要道谢,段韶在一旁笑道:“先生过誉了。我做这些事,也是分所当为,义不容辞,算不得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确实很容易疲倦,常常精神不济,本来以为是自己老了,也没在意,若不是欢儿坚持要请先生来替我诊脉,还不知有如此严重。”

  吴谦看向顾欢,赞许地说:“顾将军年纪虽小,却心细如发,所言所行竟是暗合医道至理,令人钦佩。”

  顾欢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嗫嚅道:“我没那么好,先生谬赞了。”

  韩子高看她有些窘,赶紧转移话题,对吴谦拱手道:“我伯父的病就拜托先生了,请先生妙手回春。”

  吴谦对他那绝世的容貌大为震惊,表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微笑着点头,“老夫一定全力以赴。太师心胸开阔,豁达大度,于身子大有裨益,相信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顾欢听了,十分高兴。段韶疼爱地对她说:“外面春光明媚,正是好风景。你和你大哥出去散散心,别在这里闷坐着。我和先生手谈一局,然后咱们一起用晚膳。”

  顾欢便听话地点头,“好。”

  韩子高含笑起身,与她一起出了屋子。

  两人有事要商议,想来想去,还是去了花园。那里视野开阔,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围有没有人,就能避免被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顾欢挽着韩子高的胳膊,两人在花径间缓缓漫步,低声交谈。

  韩子高问她:“你还能记起昨晚你们说了些什么话吗?”

  顾欢便从祢罗突问路时说起,一直说到送他回客栈,在他房间盘桓了一段时间,喝茶,赏画,写字,聊天,最后离开。

  韩子高凝神倾听,不时问些细节,在心里仔细推敲。想了一会儿,他仍然看不出什么破绽,便道:“你再回忆一下,昨晚你跟他说了些什么,一句话也别落下。”

  顾欢双眉微蹙,又细细地回想起来。忽然,她眼睛一亮,“只有那句话跟他有关。当时,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天,渐渐就说到了各国的当权者。他伪装是咱们齐国人,当然不能褒贬本朝君臣,跟我谈的都是陈国与周国。我们先说到陈琐,我自然没有好话,说他奸臣篡权,滥杀忠良,就是一副亡国之君相。他听得笑了起来,然后又谈到周国,自然就要提周国第一大权臣宇文护。我随口就说,宇文邕明明雄才大略,装了这么多年,也不嫌累。其实,他是皇帝,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羽翼渐丰,又有韦孝宽、杨坚等名将鼎力支持,要对付宇文护是轻而易举的事,不明白他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韩子高听得很专心,“嗯,这确实与他密切相关。他听了之后怎么说?”

  “他说,宇文护独揽大权,朝中大臣十有八九是他的人,宇文邕不过是傀儡皇帝,能奈他何?”顾欢撇了撇嘴,“我马上就说,这宇文邕也太过小心了。其实,朝中大臣有很大一部分不过是见风使舵,明哲保身,并不是宇文护的死党。依我之见,也不必左一个计策、右一个谋略地绞尽脑汁,就直接把宇文护召进宫,趁左右无人,一刀杀了便是。他是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宇文护一死,那边自然树倒猢狲散,肯定立刻向他表示忠诚。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亲掌朝政了。”

  韩子高听得好笑,忍不住摇头,“你啊,简直就是鬼灵精,跟人家皇帝称兄道弟的也罢了,居然还给人家出主意,让他回去亲手暗杀权臣,真亏你想得出来。”

  “难道这不是好计策吗?他们总是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其实最好的方法往往最简单,所谓大巧若拙,大象希形,大音无声,对吧?”顾欢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惫懒模样,耍赖地说,“我这是教他个乖,一般人哪里想得到?他出其不意的,很可能就成功了。他以后可得好好感谢我。”

  “那是。”韩子高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如果宇文邕失了手,与宇文护斗个两败俱伤,那就更好了,齐国上下都要感谢你。”

  顾欢笑得前仰后合,“是啊是啊,总之,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有人要感谢我。”

  韩子高听了这话,却有些笑不出来了,“欢儿,你这话固然有理,可反过来说也一样,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有人会恨你,你明白吗?”

  “明白。”顾欢笑容一敛,郑重地道,“大哥,我断定宇文邕一定会成功的。宇文护看似强大,其实是草包一个。你看他想尽办法,联合突厥与陈国,还逼宇文邕娶了突厥公主做皇后,以借突厥之力,却一直没办法吞并我们齐国,由此便可见一斑。若是宇文邕亲政,他深谋远虑,绝不会做鲁莽之事,不打无把握之仗,我们便可从中斡旋,与他缔结盟约,说不定是一个新的契机。你说呢?”

  这一席话说得轻描淡写,平平无奇,韩子高却觉得犹如黄钟大吕,震荡人心。他深深地看着她,久久无语。顾欢眨动着小鹿般乌黑闪亮的大眼睛,询问地看向他,像是对自己刚才那番话没有把握,很想听听他的意见,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欢儿,你说得很好,真叫人不敢相信,这些见解会出自一个小姑娘的口中。”韩子高抬手抚了抚她的脸,眼里荡漾着浓烈的喜爱疼惜之情。

  顾欢看着他,感觉有些恍惚。

  淡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他,让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里仿佛有着重重旋涡,让人不由自主地陷溺进去。顾欢发了一阵呆,赶紧甩了甩头,这才清醒过来,笑道:“大哥,你真是魅力无穷。我一直有个事想问你,你听了可别生气。”

  韩子高温柔地说:“不生气,你问吧。”

  顾欢拉着他的手,好奇地道:“我听说,侯景之乱时,那些叛军杀红了眼,根本没了人性。他们本来也要杀你的,可一见到你,手中的刀便掉落在地,都不忍心杀了。这是真的吗?”

  韩子高抚了抚她的头,微笑着说:“事情是有的,不过到后来就越传越变样了,当不得真。”

  “哦。”顾欢点头,“大哥,我只是一时好奇,以后再也不会问了。”

  韩子高很自然地揽着她的肩,慢慢向湖边走去,轻声道:“没关系。你是我妹妹,想知道大哥什么事,都可以问。”

  “那……”顾欢仰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等长恭回来,郑妃肯定也要跟来。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动了心,日复一日地深陷其中,已是难以自拔。这事肯定让你深感困扰,我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你看,我能做点什么来帮你?”

  韩子高呆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这事实在棘手,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郑妃身份贵重,年纪又轻,能嫁给长恭,一定满怀欣喜。可几年过去,却依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她心里很苦,我能理解。但我没办法接受她,这你是清楚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装聋作哑,对她的感情不予回应,让她能渐渐放下那心思。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量不伤她的自尊便是。”

  顾欢听罢,长长地叹息道:“也只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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