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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杨定挥手让近卫退下,无力地一闭眼,退了两步,正撞上碧落。

  碧落无声将他扶住,却禁不住两人都是手足虚软,一齐坐倒地间。

  月色凄白如烟笼,如谁着了一身的白纱,正在长安鳞次栉比的屋宇间哀悼地哭泣。

  “碧落……”

  杨定的声音也似蒙了层纱般朦胧着,悲哀地叹息:“三殿下虽然那样待你,但他真不是坏人。”

  “我……我知道。”

  碧落不由握紧了杨定的手,哽咽道:“他……他只是任性了些,父王他怎会……”

  苻坚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平素又对苻晖甚是宠爱,怎会逼他自杀?

  “天王一定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想激将三殿下而已!”

  杨定不觉揽了碧落肩,掌心中的温热透过她单薄的寝衣轻易传了过去。他并未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流出的亲呢,低沉叙道:“七年前,大殿下长乐公苻丕围攻襄阳,经年未下,天王也曾赐宝剑,又传话给他,来春再不攻克,就提头来见。大殿下发奋,和部下戮力同心,终于在来年二月攻下了襄阳,生俘梁州刺史朱序。天王……只想同样地逼一逼三殿下……”

  可跋扈自负的苻晖不是老成持重的大哥苻丕,他屡败在自己瞧不上的慕容冲手中,本来便憋屈自责,再见父亲责怪,忍不住这口气,便不愿苟活人世了。

  他从小骄纵惯了,很少会为他人着想,根本不曾细细体会过父亲的赐剑真意,更顾不得自己死后会有多少人为他伤心了。

  ——这样的时刻,几十上百名的姬妾,只怕早给他抛到脑后了。

  “父亲……会很难过……”

  碧落垂下泪来,喃喃道:“在与西燕的交战中,他已经失去了三个儿子……”

  泪水滑落,正滴在杨定手背。

  杨定仿若给烫了一下,低下头瞧时,碧落洁白的面颊被门外的月光照着,敷着一层脆弱的流光,眼中的晶莹平白让她的眸子多出几分寻常时没有的柔美动人,不觉便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到怀中,柔声劝道:“不用想太多。三殿下一出事,明日一早军中必会重新安排调防。估料在辰时之后,天王便能把这事处理妥当了,你就入宫去陪陪他。”

  碧落点头,答应之声极含糊。然后她才意识到,她正窝在杨定温暖的怀中,满是泪水的脸埋在他的衣物中,连声音都给掩住了。

  她不觉抬起头来,望向杨定。

  杨定也正凝视着她,眸光清亮温柔,带了煦和的暖意,不见了寻常见面时的疏离和客套,依稀又是往日那个肯伸出臂膀明里暗里护她惜她的那个杨定,随时会扬起唇来,绽出干净明朗阳光般的笑容。

  二人对视片刻,杨定首先悟过来,身躯一震,立刻放下了环住碧落的手臂,站起身来扶她:“先去床上躺着吧,地上凉。”

  这时宫灯已经燃尽熄灭,碧落垂了头,起身摸黑卧到床上。杨定看她睡了下去,方才起身离去,却也懒得再点灯。

  幽黑的光线下,他的步履掩不住的疲乏倦怠。

  他正当盛年,武艺高强,让他疲倦的,应该并不仅是身体上的劳累吧?

  “杨定!”

  眼看他快走出屋去,碧落忍不住又叫住他,问出了想问却一直没能问出口的问题:“我真的……恶毒吗?”

  杨定顿住身,微侧过脸,被月光衬出的俊美轮廓久久地凝滞,散落的发丝被过户的夜风吹拂,一层层的掠舞着,平添了一层层的落寞无奈。

  “你怎会恶毒?”

  他似在问着自己,又似在问着碧落,悠长的叹息在黑暗之中缓缓地吐出:“错的是我,妄念太深,执念太重。”

  他踏出屋,小心带上门,“吱呀”一声,将他自己和清淡的月光隔绝在外。

  是什么妄念?什么执念?

  其实碧落还想再追问,可终于没有追问出口。

  问了又如何?

  答了又如何?

  他已不是当初的杨定,正如她不是当初的碧落。

  抚上高隆的腹部,不期然又浮上了慕容冲清雅绝俗的浅笑面庞。

  当了西燕皇帝的慕容冲,还是当初的慕容冲么?

  是怀抱三千佳丽,将碧落弃在脑后?

  还是听说碧落另嫁杨定,日日切齿痛恨,恨不能将碧落真正钉死于棺木之中?

  日复一日的安宁恬淡生活,仿佛淡化了所有刻骨的爱,所有嗜心的恨,让碧落渐渐觉得自己麻木了,只是凭着本能,想找一个温暖结实的肩膀,在孤独无助时可以靠一靠。

  她找到了么?她不知道。只是在一个噩耗,一次拥抱之后,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碧落进了宫,径自让人抬了舆乘,前往关雎宫。

  她令人打探到的消息,苻坚在两仪殿重新安排了防务后便去了关雎宫,一直不曾出来。

  李嬷嬷和云嬷嬷早已知道了碧落身份,自然飞快将她放入,却带了几分愁意,指了指宫内的石山。

  碧落沿了蹬道踏上当年夜遇苻坚的那座石山,远远便见苻坚孤零零一个人立于亭中,遥望着西北的方向出神,不时发出无意识的零碎咳嗽,那身简朴青衫包裹下的身躯,更显得衰迈苍老。

  “父王,高处风大,若是咳嗽,还是到下面歇着吧!”

  碧落走过去,额间已微微冒汗。

  苻坚回头见了碧落,看了看她的肚子,虽然穿着宽大衣衫,用披风半掩着,可近处依然一眼可见其累赘高挺了。

  “你这么重身子,又跑来做什么?”

  他皱眉,拉她在亭中坐下,眼底却有一丝宽慰。

  碧落微笑道:“我在家里闷了,杨定让我多走动走动。父王在看什么呢?这一年又一年的,桃花又谢得差不多了。”

  苻坚目光缥缈起来:“哦,朕在看……西北方的一处地方……”

  碧落心中一跳,脱口道:“父王,阿房城毕竟只是弹丸之地,坚持不了多久,慕容……他们早晚会回他们的关东去。”

  苻坚的目光骤然锐利,冷笑道:“哦?你以为朕在看阿房城?呵,朕知道慕容冲那小子恨死朕了。朕这一辈子看错了很多人,尤其是他,朕居然把他当成只知吟花弄月的无知少年,着实错得离谱,乃至今日被他逼到这等窘境,也是当有此报!只不过,他被朕当作女人睡了好几年,即便当了什么狗屁的草头皇帝,也不过是个让人戳脊梁的男宠皇帝而已!说不准下次再打败仗,仗着一副好皮相邀宠取媚,让几个大男人睡上几夜,还可反败为胜呢!”

  他哈哈大笑起来:“朕居然以为这狗东西会念旧情,去年特地把初相遇时的袍子翻出来赠他,还真够可笑的!本该赐他些女人衣冠脂粉,多让他显显本色才对!”

  他虽笑得开怀,碧落却没应和他,黑黑的眸中渐渐涌上泪水来。

  苻坚不觉沉了脸:“哦?你还念着那厮的好么?朕听说杨定对你不错,虽然不大留宿在你房里,可你吃的用的,全是府中最好的,再艰难也不肯让你受半点委屈。”

  “是……他很好,女儿很知足。”

  碧落强笑着,将泪水逼回去,再不敢说,她的泪水,只为苻坚一反常态的破口大骂,只为一个女儿对于父亲的心疼,还有,对于他和慕容冲那种已经无法评述的复杂关系的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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