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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杨定年轻力壮,却万不敢躲避还手,苦撑着只得求饶:“臣……臣不敢了……臣一定对碧落好,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成全!”

  他这般说,便是将苻坚认定的卑劣罪名都认下来了,苻坚更是气恨,还要再踹时,碧落再忍不住,冲上前来,一头将杨定扑护于身下,哭道:“父王,不关杨定事……是我不好……是我……不自重,太不自重……”

  忍来忍去,终究忍不住,碧落失声痛哭:“或许,我不该回来……我便是死,也该死在外面……也免得连累……连累父王家声。”

  杨定擦去唇边的鲜血,强撑起身,将碧落紧紧拥到怀中,颤声道:“碧落,别哭,别哭……是我不好,我的确……错了。”

  可他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呀?

  碧落环着他紧实的腰,发冷颤抖的肌肤渐次被这男子身上的热量润暖。

  她感受着这男子一如既往的坚实臂膀,嗅着这男子熟悉的气息,羞愧得无法抬头。

  只为了能回到相对安全的长安,只为了和久已失去的亲人团聚相见,只为了能感觉到还有人关心自己,她做了什么?她将这个男子逼到了怎样尴尬的境地?

  苻坚留心杨定对碧落的神情,倒也略放了心,缓缓坐回御案前,翻了翻几处呈上的军情急报,疲倦在揉了揉额,说道:“杨定,你敢这般对待碧落,甚至敢这样逼朕允亲,大约也是因为大秦今非昔比,不得不倚重你们这些有才干的武将,倚重你们杨家吧?”

  杨定早已双腿跪得麻木,未曾愈合的腿伤处渗出鲜血来,慢慢浸透了团龙云彩的地毡,此时却万万不敢起身,只垂头道:“陛下明鉴,臣不敢!”

  “不敢么?”苻坚自嘲一笑:“朕一心想以德服人,当年平定的那些国家,归降王公无不待以高官厚禄。可结果怎样呢?慕容垂反了,慕容冲反了,姚苌反了,张天锡反了,现在,就差你们仇池杨氏了。天下承平之际,有慕容垂、姚苌珠玉在前,杨氏难有出头之机,你装癫卖傻,锋芒尽敛;天下大乱开始,你整治兵马,收买人心,连你所建的那支奇袭骑兵,也以你仇池氐人为主。这支骑兵,如果没有你的话,只怕连朕的谕旨也不会遵守吧?”

  他屡次被宠信之人所叛,如今乍见杨定别有居心,一时心灰意懒,言语之间,已不掩猜忌。

  杨定跪直身,慢慢抬起眸,迎着苻坚深深的逼视,坦然道:“陛下,臣并无私心。臣所用骑兵,诚然以仇池人居多。但臣既想在短时间建立一支肯绝对听从臣号令的骑兵,自然优先挑选可能比较拥戴杨氏的仇池兵。若其他氐人或异族人多了,有懒怠之心,极可能造成整支军队的人心不齐,军心不稳。时间匆促,臣不想冒这种风险。”

  苻坚经了淝水大败,自然也早已意识到一支上下一心的军队到底有多重要。

  眼见杨定说得诚挚,并无半点作伪,碧落倚跪在他身畔,脸色极差,神思恍惚,不觉叹息,疲倦道:“你要我信你,也简单。碧落在这里,你杨氏族人也有近半在京中,你敢拿你杨氏满门立誓,你一生忠于苻氏大秦,绝不反秦,也绝不归隐么?”

  杨定眸中仅有的亮彩也渐次消失,他僵着身体,好久,才同样疲倦地回答:“臣以杨氏满门立誓,一生忠于苻氏大秦。大秦在一日,臣便效忠一日,绝不言归隐。”

  苻坚默然盯着他,半晌才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杨定再叩首,起身欲离去时,跪得久了,身体晃了一晃,差点又摔倒在地,碧落忙站起身,扶他一把。

  杨定目光在她脱却血色的脸上一飘,立刻勉强一笑:“我没事,你……你早些回宫休息。”

  轻轻挣脱碧落的手,他摇晃着身体,步履不稳地踉踉跄跄离去,那样明亮的阳光,那样绯红色的官服,都掩不去他行止间的苍茫悲凉。

  碧落遥望着他的背影,似又看到当日在小山村中,杨定懒洋洋坐于草席上,拍着黄狗的头,眉目清润含笑:“我也不想回去。这里很好,很象老庄所期盼的国度。”

  “……没有王图霸业,没有亡国仇恨,没有刀兵之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自给自足,自得其乐。邻里间的争吵,顶多为了东家鸡啄了西家青菜,或者西家孩童偷了东家梨子……”

  黄狗也逍遥,将头搁到杨定的腿上,享受地半闭起眼睛,甩着尾巴,一下又一下,敲得草席噗噗作响。

  一人一狗,如此陶醉,如此悠闲,以至正补着单衣的碧落,也渐渐在春光中醉去,觉得这种日子,果然再好不过……

  这一切,都将成为一开即败的梨花春梦么?

  “碧落!”

  苻坚小心翼翼地将手搭上女儿的肩膀,拉回她的神智,轻轻问道:“你当真喜欢杨定么?”

  碧落双眼都是茫然的漆黑,嘴唇张了张,竟然没回答出来。

  苻坚虽不知他们三人间的具体纠葛,但杨定夏日突然离去,前往鲜卑营寨之事,却是早已知晓,当时便猜着他可能为着碧落而去,但终究未见他将碧落带回,便知自己这个女儿,还是选择了与自己为敌的慕容冲。

  【贺新郎 堪怜洞房痴儿女】

  如今,她当真已放下慕容冲了么?

  他仔细看着碧落的神情,心里忽然一跳,脱口又问:“你怀的,当真是杨定的骨肉么?”

  杨定在他跟前时日不短,总觉得他的品格端方,应该不至如此;只是他屡次给信任的股肱大臣背叛,对自己的识人之明,渐渐失了原来的自信。

  碧落闻言,身形一震,大而黑的眼睛慌乱地转来转去,只不敢对上苻坚的眼,好一会儿才挣扎着吐出字来:“自然……自然是他的……”

  苻坚眼见她的犹豫,一时心都灰了,也懒得再问,扬手道:“算了,回宫去歇着吧!”

  碧落绞着袖子应了,慢慢向外踏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眼中重又焕出几分神采:“父王,请……别为难杨定。不管他有几个宠妾,他……他应该都会对我很好。这一辈子,我已负他太多……”

  苻坚怔了怔,旋即叹道:“朕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紫宸宫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主人的精心照料,菊花已早早地只剩了残埂,败叶破落地在风中飘着,也无人理会。

  宫人少了很多,据说战乱时期节俭为本,裁撤了不少;再则没了主人,张夫人又抽调走了部分宫女内侍。碧落回到宫中时,连贴身服侍的宫人也大多去了,还好青黛仍在。

  “姑娘你可回来了!你可真让人担心坏了!要去哪里,好歹告诉我一声啊!”

  青黛一直念叨着,为碧落铺着衾被,理着衣裳,不时背过身去,擦去模糊的泪影。

  而碧落再也别想无故出宫了。

  碧落前脚才回宫,苻坚后脚便命了一小队侍卫守于紫宸宫外,轮班值守,走到哪里都有几名身手高明的侍卫随行,显然是给她闹怕了,担心她再度不告而去。

  对苻坚来说,云不言留下的这个不声不响的女儿,并不比她母亲省心多少。

  或者,尽快把她嫁了,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也是件好事。

  第二日,苻坚谕旨下,云氏碧落慧娴有德,才貌双全,故收为义女,改苻姓,封新城公主,赐嫁领军将军杨定。

  婚期定得很急,便在十一月十二,只有半个月的预备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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