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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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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慕容冲抱了碧落,珍宝般将她拢紧在跟前,缓缓离去。 而外面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呼号的风声里,蛇状的闪电不时扑啦啦扯过半天边空,引来阵阵雷鸣咆哮。整个穹宇像倒扣的灰色锅底,迅速地酝酿发酵着,很快,一场六月里的暴风雨,痛快淋漓地倾倒下来。 天落泪,而杨定却没有落泪。 他只是哽咽着,哽咽着,将十指愈来愈深地插入坚硬的地面,由着指甲中涔涔渗出血,慢慢润湿黑褐的泥土。 杨定并没有能立刻离去。 在高盖以为已经将他安抚下来,考虑着下一步怎样将他送走时,他发现杨定发起了高烧。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高盖一边找人为他沏药,一边已忍不住责怪他:“不过是个女人,便是漂亮些,也不至于天下无双独一无二!你要美人时,义父帮你留意着,找个比她好十倍百倍的,如何?” 杨定靠在墙上,连笑容也苍白失色:“可便有再多妇人,她还是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天底下只有一个云碧落……或者……苻碧落吧?” 他笑得呛着了,拿手指堵着唇低沉地咳。所有的潇洒不羁,洒脱佻达,不知何时已经卸下,一层层的虚弱和疲惫,伴着再也无法掩饰的痛楚,清晰地呈现在家人面前。 高盖叹气,心疼地将他揽到自己怀中。而杨定,那个曾有着天底下最明朗笑容的杨定,伏在他的肩上,竟是无声大哭。除了肩背的抽搐,高盖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只是,他的前襟,已有大团的湿热缓缓洇散开来。 再怎么老于世故,再怎么虚中守静,再怎么擅于处世,杨定依然是性情中人,保有着最纯朴无华的赤子之心。 他就如最善于保护自己的蜗牛,终于肯丢开最坚硬沉重的躯壳,拿自己最柔软最真挚的一面与人坦裎相对,却被刺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并且,他根本不知该怨谁,该恨谁,所有刀锋剜过的阵阵锐痛,只能一个人默默吞下,苦苦承受。 这一病,便是七八日,慕容泓在众将的催促之下,已经再次开往长安,杨定也被高盖送入车驾中随行。 以慕容泓一天行十余里的速度,倒也不用担心杨定的休养。但杨定显然不打算再呆下去了。 “义父,我想我该回长安了。”晚间扎下营来,他向高盖提起:“再不走,恐怕我已经走不了了。” 高盖心中也明白,如果燕军收伏不住这个苻秦的年轻将领,很可能会除之而后快,以免养成未来的心腹大患。慕容泓之所以一直不曾表态,无非因为杨定是高盖的义子,当日又不曾一口回绝自己的招降,要等他病愈后再作打算。如今杨定高烧已退,精神渐复,也快到双方决断的时候了。 “定儿!”高盖盘算着劝道:“当日苻秦如日中天,你留在秦国对你仇池杨氏恢复元气大有好处,我也便不勉强你跟在我身边。只是如今苻秦衰亡之象已现,内外交困,四面是敌,这等风雨飘摇的王朝,你去辅它做甚?” 杨定仰面而笑,渐渐恢复明朗清澈的眼眸,凌厉地一转,沉声道:“孩儿记得义父也曾教导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从小学兵法,习武艺,一为自保,二为辅佐明主,以助天下承平。秦王行事,虽然也曾多失偏颇,但到底能做到以民为本,惜恤子民;而燕军行事又如何?所过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高盖叹道:“你该知道,燕军全是鲜卑人,他们被迫呆在关内十余年,受尽氐人欺压,如今又无粮草补给,自然只能就地掳掠,虽然过火了些,到底情有可原。” “鲜卑人和氐人,不都是人么?”杨定冷笑:“便是燕军回了关东,那里照样五胡杂处,甚至互相通婚,生儿育女,难不成鲜卑人要将氐人杀光?何况许多羌人汉人,又有何辜?连弱女稚儿都不曾放过!秦王虽兼并五胡,也不曾见他无故屠戮过哪族无辜生民!义父曾受过燕烈帝大恩,誓以慕容氏为主,孩儿不好强请义父归秦,也望义父莫在迫孩儿降燕!” 高盖沉默良久,拍了拍杨定的肩,声音低哑下来:“你长大了,早有自己的主见,我不迫你便是。我也知……当日你对济北王所说的话,只不是推搪之词。罢了,我这就想法送你出去。——只你的身体未复,受得了长途奔波么?” 杨定闭了眼,吐了口气,黯然道:“还行吧,我已……一刻不想在这里多呆。” 自从碧落被慕容冲带走,杨定便再没有问过一次关于她的消息,而慕容冲和碧落那边也似忘了有这么个人,曾经那样疯了般找过碧落,硬将她从棺木带出,一点点夺回生机…… 他们不会不知道杨定病了,可他们甚至不曾没有派人过来问过一声病情。 当一个女人被男人害成那样,居然还肯舍弃生命中仅有的温暖,毫不犹豫扑向那个男人的怀抱,除了疯得不可救药,再没有第二种解释。 高盖大致也猜得到杨定的灰心,甚至,是死心。他悄无声息地去安排杨定离开的事宜。 是晚,高盖以协领中军的权力,趁了巡营之际,让杨定混在自己的卫兵之中,裹挟他出了营,将他一路送出里许,眼看他一人一骑消失在黑暗之中,方才愀然回营。 杨定坚持效忠秦王,他则以慕容为主上,再见可能便是战场争锋,父子兵刃相向了。 回到大营栅口,只见中军的偏将军慕容永正拿了张舆图在手中,和宿勤崇等将领指点着前方路途,见他回营,忙上前见礼:“高将军,方才那队骑兵是您领的么?瞧这黑灯瞎火的,末将都没注意到,只看到了济北王的几名近卫在,以为是派人在巡视呢!” 高盖心中咯噔一声,忙笑道:“我不过在附近查探一番,难道济北王也在派人出去了?去了多久了?” 慕容永答道:“也没多久,半个时辰左右吧!” 宿勤崇记挂着上次因军粮受的那顿军杖,甩着马鞭道:“有这巡视的工夫,咱们白日里多行几十里又何妨?一路磨磨蹭蹭,尽在浪费粮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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