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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碧落心下着忙,说道:“哦,我再找找,可能去了别的将军那里。”

  转身欲走时,忽听帐中慕容泓唤道:“碧落么?进来!”

  一见惊动了慕容泓,碧落大是头疼,只得按了按腰间流彩剑,缓缓踱了进去,上前客气而冷淡地见礼:“拜见殿下!”

  慕容泓正在擦拭着他的赤宵剑,闻言住了手,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她,神情极是怪异,说不上是可怜,还是讥嘲,好一会儿,居然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不敢当,坐吧!”

  不敢当?这天底下,还有这个火烈男子不敢当的人?常人目为仙子般的释雪涧,他照样想污辱就污辱,想践踏就践踏!

  不想和这人多作纠缠,碧落简洁挑明来意:“我是来找冲哥的,听说他已经走了,正准备别处寻他。”

  慕容泓点点头,拿着粗布,继续擦着剑,说道:“他现在……应该在想一些事吧?等他想明白了,自然就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碧落不由急问:“他……他遇到什么事了?”

  慕容泓没有回答,却闲闲说起了不相干的往事:“其实,我小时候挺妒嫉慕容冲的。他虽比我小两岁,却比我聪明,比我俊美,更比我尊贵。从小到大,有他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注意到我。不管是父皇,还是皇兄,从来不舍得说他骂他一句,有什么好的事情,第一便想到他;那一年大司马一职空缺,皇兄明明知道他才十岁,根本不娴兵法,还让他担任了这个位列三公手掌实权的职位。当时我便想不明白,他到底好在哪里了?就凭他的母亲比我的母亲地位高?就凭他性情柔和容貌俊美?”

  剑锋已经给擦得很亮了,剑身的光芒蕴了淡淡的赤红,若有火花浮动,映在慕容泓白净的面庞,亦染上了殷然的剑气,微带嗜血的狰狞。

  “可……冲哥对济北王殿下向来尊敬得很,从不曾说过半句不是。”

  碧落坐直了身躯,下意识为慕容冲开脱。

  慕容泓居然笑了笑:“我也没说他不好。一降秦,他的优点反成了让他遭受覆顶之灾的根源。从那时起,我便不妒嫉他了,却很恨他,恨他为什么去承受那样的奇耻大辱!他从小千人宠,万人敬,看来虽是温和,早给纵出了十分傲骨。就为了慕容氏的生存,他便把自己的傲骨消磨殆尽,甘心做了苻坚那老贼的玩物?换了我,我宁愿玉石俱焚。管他什么家族,什么皇室,都不如保全自己的骨格清贵更重要!这么个没有傲骨的弟弟,真的让我……很失望!叫他起兵,他给杀得大败;收他兵权,他若无其事;骂他损他,故意排挤他,他无动于衷;他还贪恋女色,心里眼里,只剩下了一个你!”

  他将宝剑掷于案上,沉沉叹道:“我从小攀比的弟弟,居然变成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你是雪涧的好友,我真想连你都杀了,看他还迷恋谁!”

  碧落越听越不对劲,呼吸都已不甚均匀。错了吗?这一向以来,她的感觉,慕容冲的感觉,都错了吗?

  原来这世间最大的距离,不在时间,不在空间,而在人心。

  慕容泓与慕容冲两人,明明是骨血兄弟,却身在咫尺,心隔天涯!

  她不安地捏紧身下的茵席,模糊地答道:“殿下,我看……有时间你们两兄弟得坐下来好好聚一聚,谈一谈……”

  慕容泓轻捻着脖中的两粒舍利子,盯着碧落,眸中蕴过一抹笑意,说道:“我会找机会说他的,不过,先等他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吧!”

  这人果然自大得很,碧落明明让他们兄弟坐下来谈,从他口中说来,成了他要尽兄长责任教训慕容冲一般。

  但他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碧落抬起头,正要问时,慕容泓已取出一张极薄的绢纸,说道:“今天我们收到了京城的两封密信。其中一道是皇兄给我们来的密旨,让我们不用顾念他的安危,努力成就大业,以吴王慕容垂做相国,以中山王慕容冲为太宰、兼大司马,以我为大将军、兼司徒,重建燕国,承制封拜。若他遇害,则由我继承皇位。其实若论嫡系的承位序列,本该是凤皇优先。我倒要看看,有了皇兄的旨意,他还这么风花雪月下去么?若他真的争气些,这皇位让他也不妨。……我没了皇后,要这皇位有个屁用!”

  他不屑地笑了一声,提过宝剑,凑上青铜烛灯,将剑锋明锐的光芒逼向碧落,逼得碧落不得不侧了头,用手去挡那道绚烈的光线。

  等她终于能抬头时,慕容泓已将赤宵剑插入剑鞘中,警告地向碧落瞪了一眼:“他既然没回去,自然在想着你的事了。若他对你怎样了,我劝你还是学乖些,少拿对我这一套来对付他!若他明日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要你的命!滚!”

  若是换了以往,他这样威胁凌迫的态度早让碧落怒火冲天,刀兵相对了。

  可如今听了他这番话,虽然多有不解之处,碧落再也没了半点敌对之意。

  假面遇假面,误会叠误会,这两个性情截然相异的兄弟,彼此试探算计,到底谁比谁更激烈,谁比谁更阴戾,谁比谁更心机莫测?

  匆忙退出慕容泓帐篷时,她才觉出慕容泓最后的话语简直是莫名其妙。

  便是慕容冲迷恋她,和振作起来当复兴燕国的太宰大司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慕容冲要想她的事?又为什么会对她怎样?而她又怎会用对付慕容泓的态度,去对付爱得刻骨铭心的慕容冲?

  她摇摇头,紧了紧单衣,往自己的帐篷走去,不想再回去和这个男子打交道,——即便已明白他其实对她和慕容冲并无坏心。

  只不过,她终究还是忘了一件事。

  慕容泓说,收到了京城两封密信;而慕容暐的密旨,只是其中一封。

  回到帐篷前,掀开帘子,已闻着浓重的酒味传出,而碧落一看到那月白的人影坐于茵席上,一颗心还未及放下,便又提了起来,失声唤道:“冲哥,你怎么了?”

  慕容冲脸色苍白,正在案前的烛火下,将一堆颇碎的纸片抖索索地拼起,拼得极认真,极专注,被碧落一唤,似猛地受惊,一扬手,飞景剑脱鞘而出,掠起案上碎纸,如白蝶纷纷,随着凌厉剑气,直逼碧落喉间。

  碧落大惊,侧身闪过,高叫道:“冲哥,我是碧落!”

  慕容冲一定喝醉了,他一定喝醉了!

  他似根本没听到碧落的叫声,一剑落空,更不停留,斜劈而下,白蝶也随之纷然而下,惨烈如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祭奠,悲伤在凄厉而冰冷的剑光中。

  碧落的剑法倒有一大半是慕容冲亲授,眼见慕容冲疯颠了一般,惊得手足俱软,勉强躲过一剑,再闪身要避时,已经跌倒在地上,被慕容冲用飞景剑刺向咽喉要害,犹不知拔剑自卫。

  咽喉处一阵刺痛,已觉出热流涌出,碧落怔怔滴下泪来,犹自茫然地低喊:“冲哥,冲哥……”

  慕容冲的眼眶中,亦是大团的热泪,盈成一团,被长睫裹住,尚未落下;那风华绝世的面庞,如同被击碎了的白莲,连痛楚都是苍白而破碎的,在幽幽烛光里如此明晰而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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