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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他跪在地上,见得到胸口剧烈起伏着,但神情居然是说不出的镇定执著。

  苻坚踱回御榻前,徐徐坐下,叹道:"杨定,你可想清楚了,碧落是朕的女儿,娶了她,朕不会容你再动归隐之念,也不会容你如以往那般敛了一身才学,天天嘻嘻哈哈和稀泥般混日子。她会是朕最珍爱的女儿,朕不会让她像她母亲那般离开朕的视线。"

  杨定的手心泛出一层汗水,却又凉得出奇,有种高烧冷热交替的错觉。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道:"臣愿不遗余力,为陛下重振大秦声威!"

  苻坚沉默片刻,叩了叩御案,沉声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杨定松了一口气,唇角终于浮上一抹笑意,然后恭谨地告退。

  对着他年轻挺拔的背影,苻坚颇有几分无奈地叹息着。

  两人风华正茂,杨定更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居然日夜相处了四五个月。碧落……还能嫁给别人吗?

  他没有封赏杨定,因为杨定可能已经抢走了他和云不言唯一骨血的心,以及身。

  青黛等宫人见碧落回来,无不欢欣雀跃。

  那日碧落突然离去,张夫人着实将他们叫去训了个遍。他们都在忐忑着,如果碧落回不来,他们这群人也不知会受怎样的发落。直到年底苻坚回来,令不许追究,他们才略略安心,却也无时不盼着碧落平安归来。

  而碧落却懒懒的,泡在宫人预备的满是花瓣的芳香浴汤中,回忆起那个小山村里宁静得连阳光都似凝固了的岁月,想到温柔而熟练地为自己搓洗头发的双手,竟像是做了一场梦。

  或者,连现在这样奢华的生活,也是一个梦。梦醒来,她依旧偎在那个清雅微笑的男子怀里,嗅着那淡淡的兰草气息,听他一遍遍忧伤地呼唤:碧落,碧落……

  她从来没到过长安,从来不认识苻坚,从来不知道桃李夫人,更不曾知晓,自己是个亲生母亲从不曾承认过的女儿……

  碧落一矮身,将自己的整个脸部浸到了水里,好久,好久,直到憋得胸口疼痛得快要炸裂,才猛地钻出水面,用力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轻松了些。

  可片刻之后,她的胸口还是闷,仿佛有条毒蛇正在心底盘旋缠绕,并且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苻坚来得并不很晚。碧落刚吃了点东西,正披着湖色流水纹薄纱广袖长衣,捧着青釉莲瓣纹双耳茶盏,倚坐在大开的窗户前,对着后窗的葱茏竹林出神。

  苻坚止住了宫女的通禀,悄悄过去,见她对着窗外出神,一探头时,却看到了关雎宫斜斜伸入这边的墙头上的一枝粉色桃花。

  "怎么?想你母亲了?"苻坚微笑着问。

  碧落回过神来,低头见礼,"见过陛下!"

  苻坚挽住她笑道:"还叫朕陛下吗?难不成,你不信你奶娘说的话?"

  碧落摇头,"陛下,我什么也不记得。奶娘说了那么多,我还是想不起一点母亲的模样来。我一直以为奶娘就是母亲,我也不太明白父亲是什么……"

  碧落茫然地望着那清辉素洒的一轮冷月。月光被无数碧叶分割成了碎影,在风影摇曳中,如无数的泪滴晶亮着。她慢慢地低喃道:"不过,小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乡野地方也没人笑话我没父没母,奶娘对我又好。别的小孩子在喝野菜汤时,我能有粟米粥喝,所以我过得很开心。后来奶娘说要带我找我的亲人,我很不明白亲人是做什么的。我觉得有奶娘就够了。奶娘和我失散了,我的天才塌了。"

  她牵起唇角,泪水滚落下来,却笑着说:"陛下,其实是不是血脉相连的真正亲人,也没什么重要的,对不对?如果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即便血脉相连,也算不得亲人,对不对?"

  "不对!"苻坚决然说着,用自己的袖子为碧落擦着泪水,温和地道,"你的骨子里流着我的血,便是我的女儿……这些日子,我每夜都睡不好,只怕还没来得及听你叫我一声父亲,便从此再也见不着你。"

  碧落听出,苻坚第一次没有自称"朕"。亲昵的谈吐,一如寻常父女望月聊天,闲扯家常。

  苻坚拉过她的手,朗声笑道:"来,我们去关雎宫走走。或许,在那里,你还能找到母亲的感觉。"

  碧落想拒绝,却迅速被一种让她心情激荡的情感淹没。

  母亲的感觉……

  和奶娘的感觉,有分别吗?

  还有,父亲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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