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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略一停顿,他又说:“我来这里治病,你别让她知道了。”

  说这句话里,他眼里痛苦无奈慈爱之色一闪而过,我心一动:翡颜因为自小就被送到王宫外去,由充任白象侍者的奶娘养大,外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王女无宠。然而,正因为她生长在宫外,所以她比她任何兄弟姐妹都安全,也都快乐,这何尝不是滇王在无能的时候保护心爱的女儿的一个办法?

  难道滇王把她放在宫外养,是为了保护她?

  我把翡颜送走,再回去给滇王望闻问切,得出的结果却让我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周平见我面色有异,忙问道:“云郎中,滇王殿下贵体如何?”

  我压下震惊,用滇语问道:“殿下每天是不是需要定时服食一些药物,否则就会全身无力,筋骨酥麻,几欲发狂?”

  滇王点头,我又问:“殿下,您服食的药物身上还带着有吗?”

  滇王取出的药物棕黑色,芳香扑鼻,熏人欲醉,我用银刀挑出一小片,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忍不住摇头:“鸦片……是掺了鸦片能让人上瘾的蜜丸。”

  原来滇王受制于滇王后的原因,竟是毒瘾,亏巫教想得出这样的损招。羌良人也是懂得用鸦片的,她在汉庭的时候,有没有用这办法控制先帝?

  一念至此,我突然想到了齐略——羌良人那么喜爱他,难道没有想过用毒瘾来控制他?又或者,正因为她是真心喜爱他的,所以她才想得到他的真心,不屑于采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这念头最后化成了我心底的一声叹息:齐略,你能得她如此真挚的爱情,何其幸运?

  “神医,你能治我的病吗?”

  滇王见我面色有异,急切的询问,竟以王者之尊,呼我为神医。我点头,觉得眼前这干枯瘦弱的王者,实在值得怜悯。

  “殿下,我有戒除毒瘾的手段,可惜殿下没有治毒瘾的环境。”

  戒除毒瘾需要诱惑力减到最低的外在环境,需要坚定不移的意志。可滇王后怎能容许他戒除毒瘾,脱离自己的掌控?他自己在滇王后的控制下苟活了十几年,只怕本身的意志也忍受不了毒瘾发作带来的痛苦。

  我现在才知道王太子天生残废,智力不高的原因:毒瘾者生出来的孩子,先天残障畸形的可能性极高。滇王一生都毁在鸦片上了,但他到现在还侥幸不死,却又是多亏鸦片使滇王后的亲生王太子变成了废材,无法接继王位,否则他只怕早已没命了。

  滇王显然很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沉思了一会儿,问道:“神医,假如我的病没法根治,你有没有办法让我的病症减轻一些?”

  “当然可以。”

  滇王每天来找我治病,都是错开了白象王后治病的时间,化装而来,也从不去看翡颜一眼。然而我却感觉到,在这滇国的王族里,恐怕也只有翡颜这表面上最不受宠的王女,才是真正活得轻松,被人真切的关爱着的。

  第三十九章 年关

  转眼到了十一月,汉庭那与神庙、王宫鼎足而立的军事要塞式的使领馆终于峻工。寄居驿馆四个多月的使队全员搬进了新居里,但却没多少喜意,连高蔓也有些意兴阑珊。

  原来岁末将至,使队上下,几乎都收到催子弟回家过年的家书。我虽知老师于世事上不大通晓,忘了给我写信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但别人都有家书,自己却没有,心里总不免有些难过。

  我这边心情郁郁,却见高蔓黑着张脸进来找我。他自来了南滇,常被热情直爽的南滇姑娘们围绕,收到的花啊、腰带啊、头巾等等累起来都够装两三箱的,乐得他几乎每天都在过神仙日子,极少有这愁眉苦脸之相。我一见他那神色,顿感奇怪:“怎么了?难道你也收到催回的家书,舍不得南滇那些美好的姑娘们么?”

  “才不是催回家书!”

  “那是什么?”

  “我爹居然写信叫我趁虎贲卫年节换防回都时主理使领馆要务,累些功勋,日后好往仕途上走!”

  高蔓气得一拍桌子,怒道:“我爹压根就没想过要我回家过年!”

  我顿时哑然,宗法制下祭祖过年是家族中承认族中弟子身份地位的盛典,非有大事,不得缺席。高蔓跑来南滇是贪玩,当父亲的本该在过年的时候将他召回去。

  “费城侯是算准了你逆反,写信激你的吧?”

  “不是,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让我留在南滇博取功勋的。”高蔓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的垮下来,不同于那种偶遇事变的垮脸,他眼里的挣扎分明就是人生理念受到冲击时的痛苦:“我不明白,功勋、仕途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高蔓属于那种身在尘俗,喜爱一切世间美好之物,但却真的心净无垢,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当他的出身注定他日后可以、也最好成为一个富贵闲人的时候,他就顺势而为,去做那样的闲人,并且从不想参与到政治斗争中去。

  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我真的不认为让高蔓这么个纯净人儿,在完全不必要的情况下为了功勋仕途,也踩进权势的漩涡里来。然而疏不间亲,做人没有主动教唆儿子忤逆老子的道理,我只能不说话。

  “云姑,我爹拿我来跟你比。他说你来南滇,也是为了博取功勋,你以女儿之身,尚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身在南疆而名传于朝,我堂堂七尺男儿却……”

  费城侯这老狐狸,竟拿我来刺激高蔓!

  我郁闷得差点当面骂出声来,僵着脸道:“延惠,侯爷这是在激你,我身为女子,博那功勋做甚,难道女子也能万里觅封侯的事故会出现在我朝么?”

  高蔓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望着我问道:“云姑,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来南滇,你是女子,明明可以推掉这份差使的。为什么你一定要来?”

  为什么要来南滇?为了当时与刀那明的约定?为了转移心中的郁痛?还是为了报复有人以我为刃,去伤我心上的那个人?

  来南滇的决定,我是一瞬间下的,此后愈来愈坚定,即使老师力阻也没有丝毫动摇。这究根问底的原因,我未必没有答案,只是那个答案,我绝不会承认而已。

  霞光明艳得让人想一把抓住,我伸出手去,迎着霞光,轻轻一握,但却什么也握不到。缩回拳来,除了光洁的指甲微能映光以外,指间什么也没有。

  我吁了口气,低低一笑,大声说:“我来南滇,是因为我想让人知道,我,云迟,有足够的心志,足够的力量,为自己经营人生!取得任何想要的东西,都不是靠了别人的垂怜,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努力!”

  算报复也好,算证明也好,我这里做任何事,纵使借了别人的势,那也是因我自身有能力可与之平等对话而行。

  高蔓不明所以,诧道:“什么?”

  我微微一笑,柔声道:“延惠,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我选择的路途,不为功勋,不为利禄,只是我心中那一口不肯输的气。你跟我不同,所以你完全可以选择跟我不同的道路,根本没有必要被侯爷的比较激怒。”

  在高蔓踌躇不已的郁闷中,使领馆换防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最后一队轮换还都的使领馆人员队伍准备出发时,高蔓顶着乌黑老大的两只黑眼圈来向我告别。

  我知他必是选择了回家过年,但见他那副魂不守舍,去留两难的样子,便开口取笑:“怎么这副样子?舍不得在南滇交往的那些姑娘们啊?”

  高蔓愕然,又气又急,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看他是眉目间怒气冲冲,却是真的恼了我,不禁错愕:“我怎样了?”

  高蔓气结,叫道:“你明知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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