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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可是,陛下,您能容许我说实话吗?”我顿了顿,胸口抑郁得发痛,有种感情,迭遇重压,已然临界,让我不能、也不愿再忍受。

  我一指四周寂静无声的丛林,望着齐略,慢慢地说:“在这里四顾无人的温芜里,没有皇帝和臣子,只有我……和你!”

  齐略的指尖一颤,从我脸上移开。他收回手,退了两步,喑声道:“你说。”

  “可是那些关爱怜惜,都不等于我有意挑拨你!”我也退开两步,直直地看进齐略的眼里,一字一顿地说:“因为那些,都仅是源于一个女子的天性!女子天性怜善惜弱,敬刚爱强。你身上兼有这诸多难能可贵的品质,能令女子关爱怜惜,实在不足为奇。”

  齐略满面错愕:“你是说,你对我无意?”

  “并非无意!只是此情非关风月,不是春萌!”我闭上眼,终于胸中的情潮压下:“陛下,云迟言尽,你若降罪,我引颈以待。”

  四周一片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一声轻笑,齐略的声音已然恢复清朗:“你不必如此,我为天子,难道当真连一介女流也容不下么?”

  我心头一震,知道他终于完全摆脱了迷思的缠扰,回复成了那君临天下,俯视九州的高贵帝王。

  刹时间,胸臆间酸、苦、涩、辣四味翻腾,几要冲喉而出。我耗尽了全身的精力,才将拜谢君恩的一礼周全地施毕:“臣,谢陛下宽恕!”

  “免礼。”

  他淡然一语,却已尽显身份的高贵。

  同在这块地方,同样面对而立的两个人,一念转换,相距只有四步,却已相离如天地。

  我双手笼在袖中,再拱手一礼:“陛下若无事,臣便告退。”

  “嗯。”

  耳听得他轻轻地一声应允,我这才返身收起地上的药箱,往想象中的温室出口走去。

  “云迟!”走出三十来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唤,我的双脚在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停了下来,转身问道:“陛下还有事?”

  “无事,朕知道你不日就要出宫,照你的年纪,在民间早该议亲。念你救驾有功,朕便问你想要什么样的郎君。你若看上哪家的王侯公子,朕可替你作伐赐婚。”

  我认真想了想,微笑着说:“我想象中的郎君,他不必相貌英俊,但必要开明大度;他不必秀丽硕美,但必要胸怀广阔;他不必有权有势,但必要善恶分明;他不必富裕多财,但必要勤劳仁慈。”

  我说着,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再望了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一眼,朗声道:“最重要的一点,他必要与我两心相同,两情相悦!当他看我的时候,他眼里就只有我;当他想我的时候,他心里也只有我。”

  齐略瞠目结舌!

  我心中无限地快意,这明知不该在宫禁中出口的话,如今被我朗声吐出,召示于人,仿佛所有心脏被人揉捏,被挤压,被滞胀的抑郁之气,都随着这话声吐了出来!竟是如斯的畅怀舒心,淋漓肆意!

  “我若遇上了那样的人,不必陛下相助,我自能与他排除阻碍,永结同心;我若遇不上那样的人,虽有陛下相助,也不愿糟蹋了自己。所以,我的婚事,不敢劳陛下操心。”

  第十九章 离宫

  春分在我一日几数的期盼中来临,这日我替太后诊断,得出她身体状况良好,因肿瘤而起的所有病症都已经痊愈的结论。

  这个结论,不止太后和她身边的人喜笑颜开,我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也算彻底地移开了。

  “云迟,我说过要谢你的。”太后含笑看着我,道:“你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心中早有计较,听到太后这一问,也不谦辞,笑道:“臣斗胆,求娘娘把当初少府所造的全套手术器械赐与臣。”

  太后吩咐了寿延去造册登记,将少府造的医械赏给我,然后对我道:“范老昨天来我这里告辞谢恩,说你已经在横门外买了房子,供他颐养天年。我料你必无余财,本以为你会求钱财,不意你却求了那物什。”

  崔珍在一旁笑道:“云祇侯,那些物什放在内府里,整个太医署也就你能用,你求不求,它都属你。可惜你竟错过了娘娘由你要赏的大好机会。”

  “正因为它目前只有云迟才能用,所以云迟才必须求娘娘赏赐。这套器械虽是救人之物,但若由无法自如驾驭的人使用,那就是杀人的利器。”

  我看了太后一眼,正色道:“云迟此次冒险给娘娘施行此术,侥幸成功,逐使这套器械闻名于医界。若将它放在内府里,在遇到相仿的病症时,少不得有人贪功冒险,设法调它为用。可当今世上,能用这套器械的人,委实不多。贸然施用的话,不止医患双方都有危险,极有可能连累这门医术也被视为邪端。云迟身为此术的先行者,自不愿它在行业未成之时,就遇此危难。”

  太后点头道:“你想得周到。此技虽然凶险,也不失为治病良方,你应将它发扬光大为是。”

  “臣正有此意。”

  待我辞别太后,回到太医署,三个药童和老师早已将一应物件整理完毕,托张典和铁三郎等人运送了出去,就等我回来,好一起出宫。

  黄精远远地见我回来,便发出一声欢呼,奔上来拉住我,叽叽喳喳、比手划脚地诉说他们在这里等我的焦急。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与他们的少年心性里,对宫外世界的向往相比。我对离开宫禁、重获自由的渴望,更是强烈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若不是我扶着老师,随着老师的步子缓步而行,我只怕已经忍不住健步如飞,向宫门狂奔了。

  走过转折回环的甬道,将至长乐宫正门,突闻前面一片寂静,所有宫娥阿监都不再说话,手脚都放轻缓了。却是天子驾御前殿,正自长秋殿那厢的复廊行来。

  我蓦然间有些心绪浮躁,遥看了他一眼,便极速地收回了目光。

  而收回目光的瞬间,我也感觉到来至于他的目光极快地从我身上一掠而过。

  然而,不管是他,还是我,都没有停下脚步。

  他的身前有侍卫开道,身侧有言官和史官相伴,身后有阿监和宫娥随侍。在他身前身后雁行摆开的,是九重天子的卤薄仪仗,代表着他的无上权威。

  而我,手扶着老师,后携着三童,裹着素色的巾帼,穿着粗麻布衣,身负着药箱。步步缓行,有的,是平凡五口之家举家迁徙时对前程的憧憬和不安。

  他向政治中心的议堂走去,我往清闲散漫的宫外慢行。

  在一片只能听见脚步声地寂静里,他从上面的复廊里穿行过去,我从下面的甬道中稳步向前。

  道路平行,我与他,隔着上下分别的复廊,错身而过。

  然后,一步一步,彼此远离。

  出了长乐宫,外面驰道旁,张典、铁三郎和两名来帮我们搬运东西的期门卫正等在一旁,两方闲言几句,接收了内府送出来的医疗器械,便上车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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