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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我真不是在瞎胡闹。”李裕看一眼李宏,搁下酒觞,双手扶膝正坐了,“你不要看父皇如今身子还算康健,就觉着还能拖下去慢作打算。咱们现在握住兵权了,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若反被人抢了待机,一旦有个万一,你打算怎么办?”

  “你近来是怎么了?心浮气躁的。”李宏抬眼又细看李裕,问,“右武卫有事儿不顺么?”

  “就是太顺了才古怪。”李裕将半杯余酒尽了,苦笑:“三哥,我知道你老觉得我孩子气罢。但我就是心里不安。白弈这人,你信他会毫无防备心甘情愿就将右武卫交给我么?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了!否则一旦待他准备充分站稳脚,你怎知道他会做什么?万一他要对父皇——”

  “别胡说!”李裕话未出口,李宏已厉声将之喝断。但他心下却也是一片暗流汹涌。

  四郎所言,其实正是他最担心的。若是父皇真有个万一,东宫顺势继位是理所当然。那时木已成舟,紧接下来,刀锋所向的恐怕就是他和阿宝了。无论是为了儿子,还是出于父子之亲,又或是图自保,他都绝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及父皇。

  可若真像四郎所说的那样,先下手,又太冒险。局势不明,贸然动作,稍有不慎便要受人以柄。

  更何况,四郎对右武卫的驾驭力空间有几成也还有疑。军将常对旧主有依恋敬慕,四郎以皇子亲王的身份凌空压下执掌兵权,竟连半点寻常抵触也不见,未免太不合常理。可这道理难道白弈自己会不明白么?他若真是成心谋局,分明可以做到不着痕迹……这人究竟想得什么?

  李宏心中困惑,不由凝眉沉思的远了,冷不防,却听李裕道:“三哥,有些心里话,我老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你啊,我有时候都觉得,你跟那姓白的真像。我从前一直以为你真没那份心思,可是皇祖母走了,你留下了。现在罢……呵,你到底在想什么?连我也不能告诉么?你总不会是,连我也防着罢……”

  瞬间,李宏便像是被火蜇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来。他盯着李裕,眸光流淌处好似有火焰燃烧,似怒,似伤,清瘦修长的身影却十分孤绝。

  气压骤然降至极低。

  李裕只觉得他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了,面前的李宏就好似一座兀自卓拔的山,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也不由得站起身来,冀望这样的水平相视能赐予他一丝喘息余地,然而,依旧是徒劳,他手足冰凉了。

  但李宏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地望着他的弟弟,竟如雕塑,良久,忽然哂笑起来。他转身,看似随手地从侍人处取过弓箭,搭弓,开弦。

  但听声如裂帛。

  起止不过一瞬,如电疾矢已深深钉在靶心上,正从李裕方才那一支箭的箭翎处穿入,将之裂作四片。

  刹那,李裕只觉得脊柱一阵僵冷流窜,不能言,不能动。他险些以为自己被贯穿了……

  直到回了自家王府,他仍不免有些冷汗。

  他从没见过三哥这副模样,尤其是那狠绝的箭法,人本还以为三哥不碰凶兵,这如神的箭法却是什么时候练成的?

  当时三哥扔下弓就走了,他惊得汗如出浆,连怎么离了武德殿也记不太清了,更勿论追上去问点什么。

  他在自家园里踱了几步,仍有些后怕,心下惴惴。

  直到瞧见那小小的女儿,他才渐渐缓了下来。他的骄骄一身石榴红锦绣的衫裤,在满园花丛中,比最娇艳欲滴的那一朵还要灿烂。

  那才是最能让他触摸到宁静与幸福的。

  他上前去,将女儿高高地抱了,笑着捏她软软的笑脸,一边问:“乖,阿娘呢?”

  “阿娘在阁子里歇息。”小姑娘手里还捏着花,十分开心,一手摸着父亲的冠缨,扭头就想要喊母亲。

  “别喊,咱们悄悄过去,给阿娘一个惊喜。”李裕忙哄着女儿不喊了,抱着她像海澜居处走去,一路挥退众侍婢,不叫发出声响。

  然而,待他入得门去,转过了长长屏风,却僵愣在当场。

  他看见两条身影挤在坐床上,男子一手揽着海澜纤腰,另一手却握着海澜一只莹润跣足。罗丝履子倒在床脚,鞋面上金银丝绣的鸳鸯,仿佛只是个天大的笑话。那个男人,虽只是一个背影,却足够他认出。那是,白崇俭。

  何其暧昧的景象。一瞬,便好似停止,连声音一并不见,只有大片大片赤红浪潮向上涌,将视线也漫了过去。

  李裕呆了刹那,下意识,背身捂住了女儿的眼。“骄骄,去找乳 娘玩。快去。”他放女儿下了,沉声低语时,觉察自己双手开始不能抵制地发抖。

  他不知自己的脸色是个什么模样,只瞧见女儿水灵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惧来转身就跑了。然后他听见海澜嘶声的哭泣:“你走!走啊!你还想要怎样?”

  瞬间,血气喷顶。

  杀了他。

  他要杀了那畜生!

  李裕忽然猛扎回身去,顺手砸了角架上一只青瓷花瓶,抓起根长长的碎瓷,扑上去扭住白崇俭就刺,血却先从自己掌心汩汩地冒了出来,满手上,衣衫上,地上,全是。他便像一只暴怒的公牛,这鲜艳艳的红愈发令他发了疯。

  海澜惊叫一声,起身想要阻拦,却连半步也未迈出去便先跌倒在地上。“四郎!”她绝望地哭喊。

  白崇俭眼角却噙着笑。他又露出那样天真无害的神情,却是十足的嘲弄。他笑睨着李裕,似乎稚纯又惊讶,却又分明是赤裸裸的刻薄。他徒手握住李裕掌中瓷片,抬膝撞在李裕腹上,一甩便压了那瓷片。他将瓷片和血砸出去,双手去掐李裕脖子,墨眸无底,一瞬间精光四射,杀气大盛。

  两个男人野兽一般厮打成一团,撞倒了阁中六折小绢屏,雕木支架砸在人身上,锐痛,犹如骨碎。到处都是血迹斑驳。

  片刻功夫,白崇俭便占了上风。他将李裕撂在地上,擒了手,一条腿压在胸口,膝头正扼在咽喉处,仿佛稍一用力便能将喉管也碾碎了。但那还不足够,他唰得从靴筒里抽出把剔骨尖刀来,往下就刺。

  海澜哀鸣一声,几乎依靠爬的,不顾一切纵身扑上前来,抓住白崇俭持刀的手,拼劲气力地,并不是推开,而是将自己胸口迎了上去。

  白崇俭眸光一震,不得已抽手闪开去。

  海澜扑身抱住李裕,回头,眼中全是恨。

  那无比狠毒的眼神似将白崇俭震慑住了。他盯着海澜,倒退两步,一转身,豹子剪尾般一跃无踪。

  狼藉一片间,只余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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