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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小阁中,屏退随侍,婉仪将蜜汁腌酿的果子和着桂花、蔷薇瓣冲入茶盅,一面小火慢沏,一面用细长的瓷匙轻搅。

  墨鸾坐在一旁,盯着旋动的花果,一时呆愣。蜜色茶汁剔透晶莹,旋动,宛如深渊,竟要将人的魂魄也吸了进去。

  忽然,她听见婉仪低声道:“咱们俩,究竟谁才是那个不该出现的人?”

  墨鸾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向后缩去,低着头,没有应声。

  婉仪却抬起头来,凤眸之中,玄色沉沉,“是我,对吧,”她忽而哂笑,“我不识趣地硬插进来,活生生拆散一对两情相悦的好郎君、好卿卿了。啊,你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呢。”

  她越如是说,墨鸾反而愈发揪心,胸口忽而闷痛难当,只得呆呆望着婉仪,说不出半句话来。

  眼见墨鸾眸中显出那不知所措的纯色,婉仪心中顿时有如针刺,“我就讨厌你这副模样!”她忽然起身,震得案几摇晃,茶盅里,琼浆陡乱,“你不就是这么想的么,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她居高临下地俯视那已被逼退在角落里的羔羊,冷冷地勾起唇角,“好啊,既然如此,那你消失吧。”

  一瞬,墨鸾只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陡然发出一声裂响,涌出大片大片湿冷而疼痛的黏稠。她呆呆望着婉仪离去,那高傲的背影,刺得她双眼胀痛。她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仓皇无力地扶着案几,勉强支撑起身子。

  茶盅里透亮玉液已然沸腾,带着香花蜜果不断翻滚。她茫然地伸出手去,捧住光润浑圆的盅身,掌心一灼,不知是冷是暖。

  任凭此时如何挣扎,待到尘埃落定,总归是该沉的沉,该浮的浮吧……

  她痴痴望着那一盅沸茶,泪珠子一颗颗滚在旋涡里。

  “贵主快放手呀!”

  忽然有人惊呼着扑上来拉开她。

  她这才惊醒过来,见自己一双手烫得嫩红,灼痛眩晕。

  众侍婢一番忙乱,将她送去偏殿歇息。谢妍坐着步辇由宫人抬来,捧着她的手问:“这是怎么了?”

  墨鸾无言,只是默默摇头,垂目时,泪却又落下来。

  谢妍从宫人手中接过小笔,轻托起墨鸾的脸,细细补那些晕花的妆色。“表哥也是呀,分明把你宠护得娇滴滴嫩生生的,又偏要送来这里。”她叹息,“别哭了。谁打了你,还她一个耳光就是。哭有什么用。”

  墨鸾闻之怔忡良久,苦涩茫茫,下意识扣起了双手。

  离开东宫时,谢妍执意置辇相送,被墨鸾婉拒了。

  然而,当她步下层层玉阶,却见个高挑身影候在夕阳徐风里,淡洒金霞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愈发衬得他清俊挺拔。怀中的孩子早已玩倦了,抱着他的脖子,睡得昏天黑地。他便亲自抱着,也不假手从旁侍人。

  墨鸾不由得呆住了,半晌才还过神来,忙垂了眼,轻道:“大王怎么还没回去?”

  “既是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回。不将贵主好生送回去,小王怎么与皇祖母交代。再说,一会儿阿宝醒来,见不着你又该闹了。”李宏莞尔,示意两名随侍挑帘,扶墨鸾上早已备下的步辇。

  他笑得温文平易,墨鸾看在眼中,一时感慨难名,一时却又黯然神伤。

  啊,此时此地,偏偏是他,不是他……

  三一谋生变

  她早已在心底种下一株疯长的藤蔓,每一寸蔓延都是刺血,甜蜜而疼痛。

  那益州通江县一望千顷的田地几近荒凉,走过田埂阡陌,村落整洁而疏离,几无人烟,十分萧索单薄。

  村口一张胡床斜横,格外古怪显眼。上头歪歪斜斜坐着个青衣女子,似二十上下的年纪,掌中一双弯刀如月,正把玩得滴溜溜转。

  “哪一位是神都来的裴使君?”她吊着眼角睨看来者。

  裴远牵缰的手紧了一下,望那女子片刻,正要开口应话,不防身旁之人却抢先一步。

  “叫你们当家的出来说话。”殷孝剑眉紧锁。

  “当家的?我就是当家的。”那女子闻声一笑,随手抛了抛掌中刀,在半空里耀出道银光。

  瞬间,殷孝虎目微闪,映出一丝诧异。一旁的裴远瞧在眼底,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通江县饥民闹事,打伤了押粮赈灾的户部侍郎郑彬,抢了二千石粮扬长而去。据军卒报,为首的是个叫张大的匪人,并非本地人士,数月前到了益州,与州府衙相对抗已不是一两回了。

  能如此神速地夺取二千石粮,绝非寻常灾民。便是草莽劫镖,也未必能有这样的身手。这张大究竟何许人?

  裴远深感此事蹊跷,恐怕与道中高人脱不了干系,急欲寻回赈粮,又恐出动州兵惹恼了江湖游侠们,激起民变更是大大不妥。细细思度之下,便决定亲往拜会一拜这位厉害的张大。正要成行时,恰逢殷孝回来,便一同前往。然而,万万不曾想到,见着的,却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裴远苦笑,“张家姑娘,你这又是为的哪般?张老前辈近来安泰?”

  那女子闻声,柳眉挑立,拍腿跳起,冷嗤,“哟,原来当真是本姑娘认得的裴大哥呀,我还当是哪里来的狗官,冒了这大好的名姓呢!”不屑嘲讽溢于言表。

  原来这女子,竟是江淮青盐帮帮主张百沙那泼辣难缠的闺女儿,闺名唤作圈儿,江湖道上多称呼一声张大娘子。自当年丰年庄一别,转眼也有三四载未见了。

  说到这位张大娘子,倒也算得出类拔萃的人物。且不说身手容貌,只说那般的脾性,寻常女子哪及万一?便是男子也鲜有能克制她的。据传此女及笄之年,张百沙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张依依,取其排行谐音,又寓意依依婷婷之冀望。然而她却不答应,嫌弃这名字娇俗。张百沙一怒,当着观礼众宾客之面,便叫她自己起个更好的来。她却也不扭捏,捉刀就案划了个圆圈,从此便叫做张圈了。若非如此生性彪悍,又何来当年张百沙设计,欲招白弈为东床,来降制此女这一出?

  但张圈自然不是那等在家听等父母之命的女子,当年察觉父亲意图,裴远未到,白弈尚未离开丰年庄时,她便已先打起包裹逃出家去,一走便是年余,逼得老父万般无奈,请来诸位豪杰为证,立下契书再不干涉她,不给她寻夫家,这才肯还家去。只是这样一闹,当真也再无人敢娶这凶蛮丫头了。张圈倒是受用得自在,可怜老父操心白头。这些奇趣传闻,裴远都是听说了的,只是却不知她为何突然来到这益州通江县,又领人打伤当朝官员,夺走赈灾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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