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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裹着软软的衣袖终于抚上脸颊,有些笨拙。但父亲却一直沉默,沉默地替她拭泪,沉默地看她落泪不绝。良久良久,他长叹:“太后赐下此陵寝,又肯让小民再见着这丫头好生生的,小民已无憾了。”

  神都城外,夜风萧瑟,太后一袭深黑狐裘,裙裾微动,依旧高傲。“太后,小民,”她冷冷地道,“当年你带走阿宓时可不是这样说话的。你不是好恃才傲物的硬骨头么?”

  姬雍惨然苦笑,“太后又何必拿二十年前的轻狂意气奚落小民。”

  “轻狂意气?”太后哂笑,笑着笑着却忽然沉敛,眼中陡然寒光迸射,“你的轻狂意气为何要阿宓替你付出代价?”她忽然一把将墨鸾拉近身前,“你敢不敢亲口告诉这孩子当年那些旧事?你应承过她的母亲什么?你可有兑现过半点承诺?”

  猝不及防,墨鸾一个踉跄,只听见心底的哀鸣,太后那只手好似铁钳,掐得她骨头也在生生作痛,她哀哀地望着父亲。如今的她,早已不想揭开那些年代久远的往昔,她只想结束这锥心刻骨的刺痛。

  但父亲却一句话也未说,他只是叹息,闭目,眼角竟已湿润。

  “你不敢说么?”太后哼道,“那我替你说。”她转脸看着墨鸾,眼中竟泛起红光,一字字冷道,“阿鸾,你听好了。这个男人,当年不过是个潦倒生员,自认才高八斗便什么也不放在眼里,连省试也敢误考,被乱棒轰出。恰巧被你阿娘瞧见,好心帮他,他却又在殿试时胡闹犯上,辱骂天子,被投下大狱。你阿娘怜惜他还算有些才气,将他从狱中保出来,留在府上做门客。不想这混账东西却花言巧语诱骗你阿娘,你那糊涂阿娘鬼迷心窍上了他的当,竟然抛夫弃子也要跟他走。结果呢?你阿娘跟着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她说得咬牙切齿,恨意满溢。

  墨鸾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片空白,下意识捂住双耳。她的阿婆,竟这样描述她的爷娘,一个是混账东西,一个是鬼迷心窍,名不正言不顺,好似在说一个恨不能洗刷干净的肮脏污点……双眼蒙胧,她看见太后深重的恨,好似要生吞了她般,眼中全是血丝。

  啊,难怪。难怪阿婆纵然什么都知道,却还能那般平静地赐她一把刀,叫她乖乖地,做个殉葬品。阿婆大概,从未期待她的降临,甚至,更希望她从不曾存在过吧……既然如此,不如让她自生自灭好了,又何必千方百计让钟御医救她回来,莫非,便只是为了在她刚触及一丝幻想中的温暖时,忽然再刺她一刀么?何其残忍!

  她浑身冰冷,凄掺和着泪一起洒落。

  但她却听见父亲的笑声。

  父亲竟扬眉笑了,“近二十载,世事变迁,人人皆非,想不到太后却还留在原地。”他的眸光陡然精盛起来,似有火光激烈腾起,“不错,当年我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没什么是我办不到的。事实证明,那只是我幼稚的不可一世。我并不回避我的失败与无能,没能照顾好阿宓,让她吃了太多的苦,我更是难辞其咎百身何赎,但你却……你没有资格自说自话地否定我们的爱情。”他缓步走上前去,轻抚那刻着亡妻名姓的玉碑。

  那一刻,墨鸾分明看见了父亲眼中透出的暖意,天地俱寒又如何?只此一株火种,永世不灭。瞬间,竟有错觉,依旧是当年那睥睨天下笑谈风云的血性男儿,无关银丝风霜。

  太后墨黑的狐裘随着她剧烈的战抖簌簌作响,她面色铁青,嘶声喊叫:“爱情。你们口口声声说爱情。难道这世上除了爱情,便再没有旁的重要的了么?亲人呢?责任呢?她可曾替她的兄长想过?可曾替她的家族想过?蔺谦哪里配不上她?这样千挑万选的驸马她不爱,偏要跟个贱民暗生情孽,她便不怕为天下人耻笑么?”

  “您莫再说了吧。”姬雍淡淡叹息,“阿宓已不在了,您又何必,再挖出旧伤来让他难堪。”

  周遭骤然寂静,衬出树影下簌簌轻颤,尤其惊心。

  墨鸾循声望去,看见那立在树下的男人模糊的身影,他将自己整个笼在阴影中,唯有目光清澈,点点滴滴,落在那玉碑深刻的名姓上。

  那便是……

  她忽然害怕起来。不知为何,那诡秘情势令她几欲窒息,转身想逃。

  然而,她却撞上一堵脆弱的墙。

  她看见了蔺姜。

  他呆愣愣地站在她身后,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眼中空荡荡的,全是碎片。

  她不可抑制地惊呼,他却像个木雕童子,毫无生息。

  “挚奴,去,拜见你母亲,再来,认过你阿妹。”太后终于回复往昔沉静,冷冷开口。

  墨鸾在心底哀叫一声。

  蔺姜微微哆嗦了一下,却将目光尽数给了那立在树影下的人,“阿爷……阿爷!”他什么也没问,只唤了两声,急促而恳切。

  一片沉寂,没有人应他。

  他眸色一虚,收回来,缓缓地,看向了墨鸾,他的唇抖了两抖,费足了气力,才低低地唤道:“阿鸾……”他忽然似想抱住她。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墨鸾躲开了他。

  蔺姜肩头一震,僵了下来,他眼光闪烁不定,逐渐凝聚,化作了嘲弄。

  那颜色刺得墨鸾揪心疼痛,“哥……”她轻颤着向他伸出手去,试图安抚。

  他却猛挥手打开她。一刹那的冰冷,哂笑竟似怨恨。他转身跑得飞快,宛若茫茫雪野中逃泣的孤兽。

  “哥!”不能自抑,墨鸾哭喊出声来,下意识想追去,却无力跌跪在地。

  一地残红,漫天都是坍塌的悲鸣。

  那之后,她再不能见父亲。她不知太后将父亲弄去了哪里,她只感到苍白的无助,两手空空。

  蔺姜执意往西北凉州从军戍边,太后与蔺谦,都没有拦他,右禁卫军将军之职顺理成章地落在白弈的堂弟白崇俭身上。

  临行时,他终于来与墨鸾告别。

  他取出那支碧玉簪,断碎玉簪早已用雕镂金箔镶好,别有精致。“阿娘留下的,你好好戴着。”他将簪子插在她髻上,万般惆怅,“你再喊我一声哥吧。”

  “哥……”墨鸾低下头去,不愿临别还要给他看见泪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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