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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父亲便引着他在府苑中闲走,不急不缓,似是漫无目的,一面说道:“听宫里人说,你阿妹这回病得不轻,亏得太后眷顾,又有钟御医妙手。”

  白弈微惊,从未想过父亲竟主动与他提起此事,静了片刻,道:“父亲,咱们不去看看阿鸾么,兴许,她就醒来了呢。”

  “看什么,”白尚站下来,回身看儿子一眼,“太后都喊不醒转,你去看就醒了?你的能耐倒是比太后还要大了。”

  白弈早知父亲必会如此说,但当真听见,还是给呛得一口气没顺上,禁不住皱眉,“那总也该让阿娘去看看,送些东西去。自家的女儿病着却爱理不理的,让人见了怎么说。”他放低了声,又接了两句。

  白尚睨他一眼,在前处亭上坐了,缓道:“皇帝问起此事,我已说过了,交给太后,放心。”

  白弈立在亭下,看父亲一眼,偏头没有吭声。

  白尚瞧着儿子,不由得长叹,人生匆匆数十年,一晃而过,小家伙们眨眼也已这么大了,不受人管了,知道和爷娘对着干了。

  “伤大好了么?”白尚无奈苦笑,如是唤。

  “父亲——”白弈抬起头来,一瞬,眸色灼灼。

  但父亲打断了他,“别说那些。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白尚摆手,“你自己想,太后赐吴王长居武德殿,废立之心昭昭,你现今应该做些什么,你又在做些什么?”

  白弈一默。

  白尚却道:“右禁卫军将军从缺,为父让你把你堂弟崇俭弄去,你为何偏要让蔺姜去顶?”

  “那小儿郎在神都待不了两天了,太后自会撵他的。到时再让崇俭补上就是了。”白弈静气应道。

  “那若是太后不撵呢?若不是他对你阿妹生念,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撵他了?还想着他能替你照看阿鸾,小算盘打得不错。可你想过没有,若太后抢先一步废嫡立幼,那蔺家小郎会帮你还是帮他阿婆?

  “就不谈为父了,若是吴王上位,以你现在的身家筹码,能讨到什么好活?这位大王,可不是太子、魏王,任你摆布算计。那才是真正会谋算的主。”

  父亲说的,何其不留情面,白弈呆了一瞬,笑容尴尬起来。父亲说的这些,他都知道。为今之计,由崇俭顶替蔺姜接掌右禁卫军,把持半壁宫禁,再让阿鸾与东宫联姻,巩固东宫势力,叫太后、吴王不敢妄动,此为上算;或者,索性随了太后,让阿鸾入吴王府,留作日后以备完全,此为中算;唯独像现在这般不上不下,是下算。

  可是他做不到。

  他怎么能亲手将她嫁给别的男人?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面上显出哂笑。

  “什么从一开始就错?竟然还不知悔改。”白尚拧眉斥他。

  “错在起念利用女子。大丈夫行事,不该牺牲女人来做踏脚石。”白弈盯着亭前石阶,说得极低,却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白尚久久看着儿子,无奈地摇头叹息,“不要以为这是男人的战场,你可以叫女人走开。一个女人,若她不愿被你利用,你便不可能从她身上讨去半分好处,若她不愿为你牺牲,她就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施舍给你。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白弈瞳光一涨,“自以为是的不是父亲么?”他的笑容冰冷起来,目光如刀,直刺自己的父亲,“连自己的女儿也能利用,难怪你说得出这种话来。”

  瞬间,白尚眸色僵了,忽然摁住心口,低下头去,骤降的阴霾遮蔽了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白弈一惊,心中莫名发冷,“父亲!”他慌忙大步入得亭中,在父亲跟前跪下,抱住了父亲。

  父亲的眼神很痛,手压在膝头,紧攥成拳,那双眼底有太多岁月积淀的划痕。

  他惶恐起来,后悔自己口不择言将话说得如此造次。

  “父亲……”他又唤一声,嗓音愈低。他想道歉,却似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堵得发慌。

  父亲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瞬不瞬。

  父子之间,忽而沉默,冷得有些萧瑟。

  忽然,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他看见母亲快步走近,将两个随身侍婢远远留下,“这孩子,怎么又惹你阿爷生气。”母亲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无奈,“赫郎,快跟你阿爷认错呀。”

  “算了。”白尚无力地摆手,“你去吧,随你的心意去吧。”这一句话,何其细微,是说与白弈的。

  此言甫落,白弈不由得轻颤,竟似被父亲弃出了门去一般,僵冷,瞬间的脆弱。

  他转身走了,双腿沉如灌铅,但一步也未停下,便是母亲的呼唤,也不能叫他停下。

  谢夫人遥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惆怅长叹:“还是这么个死不低头的倔犟性子。”她轻抚着丈夫的背,从随身锦囊里取出一只羊脂瓶来,将药丸倒在掌心,喂他服下,嗔道,“你又不带着药。”她无奈地将药瓶塞给他。

  白尚服了药,静气良久,苦笑,“这倔脾气,真不知道像谁。”

  “我怎么觉着像你呢,真就与你当年一模一样。”谢夫人温婉浅笑,揽住夫君,靠在他肩头,“算了,就顺其自然吧,是福是祸,总是个命,怎么躲得过。”她叹,“你就想想你当年是怎么过来的,莫再苛责阿赫吧。这孩子受了伤回来就躲着我,可做阿娘的怎么不知,他那些伤啊痛啊,一刀刀,都戳在心上了,什么时候才能好……”她落下泪来,忙自己抬手擦了。

  白尚默默握住妻子的手,阖目怅然。儿子那冰冷的目光、锋利的责难依旧在眼前耳畔,挥之不去,他不由自主又皱起眉来,心下苦涩成潮。

  莫非,种种后果,当真皆为前因所报?

  那便也罢了,权作赎罪。

  麟文阁的雕花窗一摇,风微拂,卷动纱幔。

  那一抹黑影闪入,静望着卧榻上秀眉紧蹙的少女。

  久久,艮戊轻叹一声,局促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纤弱的素手。

  是白弈托他如此。

  初闻时,他几乎不假思索便想拒绝,这不是他能够代劳的,这要求甚至,好生无礼!

  然而,当他看着阿赫的眼睛,那神色浸着哀伤、恳切,他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害怕阿赫这样的眼神,从幼时起,只要阿赫露出这般神情,他便无法拒绝。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终于从怀中取出一只金色的小香笼来,搁在她枕边,点上,而后,在香烟袅袅中,揭下青黑面具。

  乌眉如剑,墨瞳灼灼,那容颜,何其相似……

  他握着她的手,抚在脉搏跳动的地方,轻声唤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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