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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她轻轻地唱:

  “西风常烈水常东。叹匆匆。忆华荣。又念当年,独有旧情衷。玉殿金陵应犹在,残山里,朱楼梦,曲已终。

  “看此间兴亡种种,乱纷纷,还冗冗。谁堪与共?望江水,碧流如洪。白浪淘沙,暗涌卷重重。何处风流仍醉卧?苍苔冷,瓦堆寒,尽成空。”犹如魅影轻吟。

  这词曲悲凉,歌声哀婉,墨鸾不由吃惊轻叹。

  那女子也看见了她,停下来,起身走到窗前,问道:“你是谁?”

  “我……”墨鸾心绪一摇,顿了顿,轻声应道,“我是庆慈殿新来的宫女。”

  那女子眼角微扬,望了她一会儿,道:“我叫陆祥誉,是个……唱曲儿的。”她眼中显出凉薄的自嘲。

  “你……”墨鸾揣度着,小心问道,“你做错了什么,太后罚你在这里?”

  陆祥誉道:“皇太后殿下让我唱曲儿,我没唱。”

  “为什么?”墨鸾问,“你……你唱得很好听呢……”

  陆祥誉静看她片刻,默默转身,倚墙坐了下去,“你真的觉得我唱得好听么?”她略扬起脸,挑眉看向墨鸾。

  墨鸾静默点头。

  陆祥誉笑了,靠在墙壁上,缓声道:“嗳,我没几天好活了,但我有个故事不愿自个儿带进土里去,你想不想听?”她也不待墨鸾回答,兀自便说了下去:

  “从前有个男人,精通五音六律,任至乐府司令丞。他的妻子是他前往西域求学时相识的,而后就一起回了中土,一直恩爱幸福。可当朝太后却看上了他,以权势相胁迫。为了妻儿安平,他只能屈从了。

  “那时,太后的女儿恋上了新科的状元郎,与驸马感情寡淡,令太后颇为头疼。太后要公主与她的情郎断绝,公主却拿那乐官之事反质问太后。于是,太后一怒,便做下毒谋。

  “她指人诬蔑那乐官的妻子弹唱反词,称胡女有不臣之心,将乐官一家责成死罪。而那所谓的反词,却正是公主倾慕的状元郎所作,于是自然要连坐。

  “那乐官与状元本是好友,于是一己扛起全责。公主与状元携手逃出帝都而去,但乐官一家却是惨死。

  “乐官的妻子在狱中产下一名女婴,她苦苦哀求狱卒放孩子一条生路。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的狱卒便谎称孩子已经死了,将女婴装在盒里抱了出去,丢在护城河中,任其自生自灭。

  “可老天有眼,那孩子活下来了,长大了,从母亲留下的血书中得悉一切,所以她回来报仇。她发过誓,定要那歹毒的仇人血债血偿。

  “于是这个姑娘跟着一个曲艺班子辗转回到了京城,攀上了至尊的九子,为的便是复仇。可是她却……”

  说到此处,祥誉忽然顿下来。她静了许久,忽而一笑,“没有可是,她很快就能替她的爷娘兄长复仇了。”她站起身来,穿过封定木条的窗口,深深盯着墨鸾的眼睛。

  瞬间,墨鸾只觉得那双蓝眼睛像一个凄冷的旋涡,竟能将天地星辰也吸进去,令人不寒而栗。她张口欲言,却觉胸口闷痛,颈嗓阵阵发堵。

  “你听说过这故事么?”陆祥誉眸中泛着异样光华。

  墨鸾默然摇头。

  “也是,你看来不过十五六岁吧?那时你还未出生哩。”祥誉轻哂。她将头轻抵着窗栏,仿佛回忆着那遥远的过去,“当时可是很轰动的事呢。那公主正是当今皇帝同母的胞妹,那位状元也十分有名,姓姬,好似是叫姬雍吧。这些年过去,也没人敢说了,后来人就都不知道了。”

  蓦地,墨鸾只觉脑海里轰隆一阵嗡鸣,禁不住浑身战抖,“你……你再说一遍!”她一把抓住窗上木栏,任粗糙木刺扎得手心生疼,她惊乱催问,“那……那状元叫什么?公主呢?公主的名字……你知道吗?”

  陆祥誉十分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叫姬雍。我没记错,就是这个啦。公主的名字……”她忽然神秘地笑了笑,“公主的名字一般人不知道呢,但是我知道。阿娘的遗书里说,她叫姜宓,平阳长公主李姜宓。我阿娘说,公主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你看,我没有说谎骗你哟。”

  姬雍,姜宓,那是,父亲和母亲的名字。

  刹那,墨鸾只觉如坠深渊,闷得喘不上气来。洪流袭来,心间一片茫茫。

  不……这不可能……她是听错了,想多了。她如是对自己说。然而,却分明有另一个声音一字字钉在她魂魄深处,告诉她,那是她的爷娘,正是她的爷娘。

  这些事,哥哥知道么?还有别人知道么?为何……为何阿爷与阿娘,从未对她提起?

  可如今,阿娘已不在了。而阿爷……阿爷和阿弟,却又在哪里?

  “你怎么了?”祥誉见她神色不对,不禁问道。

  墨鸾呆了半晌,才终于缓过神来。她静下来,目光游移,缓缓抬眼望向祥誉,轻声问:“你……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便不怕……”

  “穷兽之搏,拼死一奋,还有什么好怕的。无须你去说,那女人也什么都知道,但她那样的人不会将我放在眼里。我愈张狂,她愈会看低我,愈会要看我的好戏。”祥誉孤冷哂笑。她忽然凑上前来,放低了嗓音道,“但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不是什么宫女,太后绝不会让一个宫女随意在两殿走动,你是九殿下说的那个——姨妈家的表妹,我猜得对么?”这次,她微笑了。

  墨鸾心尖一颤,但已不能反驳。

  祥誉微笑而叹,“殿下告诉我,你不想嫁给他。所以我知道,你和那些女人不同。飞上枝头,贵为王妃,尽享荣华清闲,这是多么好的事情,何况殿下是个好人,任何人只需瞧上他一眼都该看得出。你却不稀罕。所以我觉得,你是不一样的,我可以相信你。”她就着窗栏,握住墨鸾的手,道,“替我把这个故事说给殿下听吧。请你告诉他:祥誉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不值得他记挂,请贵人莫做傻事,忘了那个辜负他的女人,开心、平安地过自己的日子。”她含笑说着,泪却已流了满面。但她倔犟地转过身去,将泪光藏在阴影里。

  墨鸾只觉心中酸楚,泛着浓烈苦涩,震撼良多,一时竟不知究竟为了哪一桩。

  她立在屋前白月下,紧紧咬着唇,齿间一片腥甜。

  忽然有一阵喧哗吵闹声传来,依稀竟是凤栖殿方向。

  凤栖殿,那是太后的寝殿。

  “殿下?!”祥誉猛回身,紧紧抓住窗间木栏,指骨节节青白,凄惶旋起。

  墨鸾神色一紧,眸色急变,愈渐不明。她静了好一会儿,宛如雕塑,忽然,向着凤栖殿方向飞身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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