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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一六 碧玉簪

  柔润少女,意气少年,风华正茂里的相知与期盼,朦胧而美好,便像一汪温暖山泉,雾气迷离,愈是身在其中,愈辨不清形状,只觉其间慵懒舒适。

  裴远身份特殊,不便久留。离开相送时,白弈再三地问他,“你当真不留下?”

  裴远只微笑摇头。

  白弈问:“你便不想手刃宋贼替世伯伯母报仇?”

  “不想。”裴远闻之,静了片刻,道,“我活着,不是为了仇恨。”他看看白弈又道,“你替我劝挚奴早些回家去,别让他在外头胡闹得久了。”

  白弈唯有一笑,应道:“放心。”

  他看着裴远策马远去的背影,微微感慨,他早料到子恒会这么说,他和子恒,骨子里其实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如此看来,他想要子恒助他,怕是还有一段长路要走。

  临行前裴远一力担下责任,免了静姝受罚。

  静姝本还逞强,实在拗不过了,这才告诉墨鸾,裴远是她旧主,裴氏没落前,她曾是裴府上的婢女。她力主墨鸾出门去,只因为裴远事先找到了她,问起墨鸾,说想从旁看看这位小娘子。

  “但我家公子绝没有恶意。小娘子若是怪罪,就怪静姝鲁莽,胆大妄为。”直到如今,说到裴远,她依然一口一个“我家公子”。

  “裴公子救了我一命,你也只是忠于旧主,我有什么好怨怪的?”墨鸾忙拉住静姝,笑着宽慰。静姝如此一心维护裴远,她反而觉得感动。她想起那日裴远被打断的话,问静姝可知道裴远为何要找她。静姝也只有摇头,她本又想去问白弈,但犹豫再三,最终没有。无端端的,她只觉得,她不能问,也不该问。

  早春梅开的时节,墨鸾在满园幽香浮动浅月柔白中见到了蔺姜。

  不知缘何,墨鸾觉得这个少年莫名亲切,那便像是冥冥中的牵引。

  “多谢蔺公子茶肆相救。”她向他福身道谢。

  蔺姜愣愣地呆望着她,有些尴尬,挠头脸红道:“我……我是来道歉的……我……你……”若非他莽撞打乱白弈的部署激怒了殷孝,墨鸾也不至于受此重伤。他愧疚已久了,只是面皮子薄,原地打转犹豫着不敢去找她,当真来找了又有些说不出口。

  “是我自己胡来,哥哥已教训过我了。”墨鸾见他窘迫,微笑道,“公子待我的心意,我也很感激。”

  蔺姜微怔,红着脸问:“你……你好些了么?”

  墨鸾笑道:“好了。哥哥还说明日带我出去转转呢,蔺公子一起去么?”

  她一直宽慰他,不叫他内疚自责。其实她分明还是大病初愈的柔弱,她如今这副模样,叫人怎能将她和那扑上刀刃的狠绝相联系?

  蔺姜望着眼前的娇丽少女,不由得呆怔。

  他猛听见墨鸾唤他,回过神来,见她好奇地盯着自己,听她问道:“蔺公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吓?”他眨两下眼,忽然惊醒过来:他怎能这样盯着一个小娘子猛瞧呢……他一下窘得从耳根红到了后颈,险些呛住自己。

  墨鸾见他脸红,愣了一瞬,明白过来,自觉问得唐突造次了,也羞了一瞬,忙将话岔开去,浅笑问道:“蔺公子怎么……怎么来的凤阳?”

  蔺姜呆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来投军。可你阿兄不要我,叫我回家去。”说起逃家之事,他又郁闷起来,不觉将其他的都忘了。此番逃家,他这才发现天大地大全不是他想象的模样,自幼敬仰的英雄变成了劫人女眷的山匪,投军白弈又不要他,他一下子落了空,前后左右便连同心里也是空的。如今他怎么办呢,莫非灰头土脸回家去么?他当然不甘心的。

  墨鸾见他神情由窘迫转为黯淡,静了许久。她暗自揣测,哥哥分明对蔺姜赞许有加有心招揽,却又不留下他,必定自有缘由。但如今看蔺姜这么失落黯然,恐怕也非人所乐见。她想了想,轻声对蔺姜道:“哥哥对我说过,蔺公子少年有为,勇武非凡,是当世难得的英才,来日定有大成。我也相信,蔺公子你的抱负定能实现的。”

  蔺姜闻之,心头一热,“可我……我现在就想去投军啊。我总不能待在尚书阿爷背后过一辈子。”他郁郁地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随便捡了块小石子,在地上画着圈。

  他这样身家背景的高门子弟竟也为此苦恼。而像她这般草芥,时常战战兢兢,想要个高大的父亲倚靠荫庇,却偏是奢望。墨鸾一时思绪复杂,不由得感叹:“父母家世本就是由天不由人的。”

  “我要不是他儿子就好了,唉……”蔺姜将手中石子一扔,长叹,才呼出半口气,却忽然怔了,“对呀,我要不是蔺姜不就好了吗?”他双眼忽然亮了起来。

  墨鸾略微吃惊,却见蔺姜呼啦一下蹦起三尺高,“我知道了。”他笑着,整个人都浸着欢喜,三两步便跑开去,忽然却又跑了回来,挠挠头,又红了脸,对墨鸾道,“白姑娘,多谢你。”话音未落,人已一溜烟又跑没了影。

  墨鸾盯着他消失的方向怔了一会儿。莫非,他是想隐姓埋名投军去么?她不禁凝眉,这……这若是让哥哥知道了,又会怎么说?

  但她没想到,她将这件事告诉哥哥时,哥哥却笑着夸赞她。

  “好阿鸾。”白弈抚着她发鬟,不掩喜色,“你可帮了大忙。”他不允蔺姜从军,倒并非是因为应诺了裴远要劝蔺姜回家,而是不想落人话柄。以蔺姜的身份和名望,若以之为卒,必有流言说他妒贤轻才,若以之为将,麾下将士又难免不服,再加之上有蔺公和太后这一层,怎样都是棘手。但他又着实不愿就这么放蔺姜走,正为难时,却不想墨鸾几句话,反倒让蔺姜开了窍。蔺姜自去化名投军,人留下了,又与他白氏无甚关碍,岂非好事一桩。

  墨鸾却还有忧虑。“可他这样一直逃家不归……”她蹙眉叹息,话说到一半没说下去。

  白弈看着她,“你在想你父亲和阿弟了?”

  瞬间,墨鸾神色为之一震,眸光里渗出点点凄然,但很快便又深深藏了起来。她一笑,微微摇头。

  她这样的神情,白弈看着,心中微痛,他知道她定是伤心了,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他却假造了一场惨剧,硬生生将她从至亲身旁夺来。他不由得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叹道:“你放心,我已经令人去找你父亲和阿弟了,总能找得到的。”

  墨鸾身子微微一颤,却只是静静缩在他怀里,没有抬起头来。

  白弈又哄着她说了些旁的,只见她脸上渐渐又有了笑容才离去。

  才出得门去,却见叶一舟迎面走来。

  “公子真要去将姬伯雅父子带来?”叶一舟眼角睨着笑意,低声问,“不怕小娘子父女相见知道‘那事’?”

  白弈眸色一寒,笑道:“难道留给太后或者宋乔去找么?不过收根线罢了。”

  叶一舟摇扇道:“既是如此,那叶某就没什么要说的了。”

  白弈轻笑,“初春天寒,先生还摇着扇子也不怕冷么?”

  叶一舟大笑,“多谢公子挂心。叶某倒是觉着,便要冷些才好,时常的头脑发热,是要出乱子的。”他言罢,也不看白弈,摇着羽扇,悠哉游哉地去了。

  白弈盯着他的背影,静立半晌,末了,唇角略微勾起,却是一抹冰冷的弧线。

  蔺姜果真投军去了,化名穆青。却不知是他年少气盛不懂得藏辉,还是他太耀眼以至于根本无法掩藏,他入营一箭射出一百六十步,举目皆惊,震得刘祁勋目瞪口呆,不敢随意编排,立刻便将他名姓报去白弈手里。

  白弈却没见他,依旧让他去做个小卒。治军之道,论功行赏,何况这小儿郎正是要扔进沙子里摸爬滚打一番才好,再好的原玉,也得仔细打磨雕琢,方可成器。

  但白弈私下里找墨鸾,“你偶尔去瞧瞧他,给他一口气喘。你本就知道这事,他也不会太尴尬。”他笑道,“若要摔坏了吓跑了,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墨鸾闻言会意而笑。于是她便常做些点心给蔺姜送去。

  军营里虽说不曾短缺,但总是黄金饼变了糠窝头,比起锦衣玉食的奢华着实艰苦非凡。蔺姜起先还碍于颜面,又羞窘,终于抵不住了,每每见墨鸾来,便像个几百年没吃饭的饿鬼,抱着糕点盒子两眼冒绿光。少女灵巧的手艺,很快便将他的胃彻底虏获。

  他那副模样实在可怜,墨鸾看在眼里,又是好笑,又颇有些不忍,故而常关心他些,两人便渐渐熟络起来。

  柔润少女,意气少年,风华正茂里的相知与期盼,朦胧而美好,便像一汪温暖山泉,雾气迷离,愈是身在其中,愈辨不清形状,只觉其间慵懒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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