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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朱棣霍然转身,见一人无声无息地站在帐边一角。那人穿的竟是寻常百姓的服饰,看起来和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有些不同的就是他颌下无须,双眸如海,那双眼眸中不知藏了多少玄机和秘密。

  那人就是郑和——数下西洋、扬名海上的郑和——一个海一样的人,传闻中神秘壮阔,乍一看谦逊平和,就算在君临天下的朱棣面前,亦是不卑不亢,可也不失礼数。

  朱棣有些不解,皱眉道:“郑和,朕不是让你出海剿清捧火会的余孽吗?”

  众人听了并不意外。如今捧火会和东瀛勾结在一起,朱棣要攻打东瀛,那么先剪除东瀛的羽翼无疑是个好方法。可让众人意外的是,谁都不知道郑和是何时接的命令。

  纪纲在一旁想到了这些,难免心中讪讪,很不是滋味。他是天子的亲信,但感觉最近的日子里,益发地不了解朱棣的心意。

  郑和平静地回道:“圣上,臣发现了一些异常,想对圣上禀告。”

  众人均知郑和素来言不轻发,不由得心中凛然,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朱棣并不急于追问,皱眉道:“煦儿中的毒……你看看。”

  郑和上前一步,目光却落在纪纲身上。纪纲立即明白过来,呈上一把似剑长刀道:“毒下在刀上。刺客已死……”顿了片刻,声调略为不自然地道:“是服毒自杀。”

  汉王遇刺断手,身中怪毒,事关重大,纪纲当然不敢怠慢行事。纪纲虽查不出汉王所中何毒,但显然第一时间要保留凶器、审查刺客。只是那刺客袭击汉王时,已被汉王重创,又被秋长风击倒,自知不能幸免,悄然醒转后,不待纪纲审讯,竟服毒自尽了。纪纲没有想到刺客会这般,自知失职,难免心中惴惴不安。可纪纲深知郑和绝非等闲之辈,所以不敢有半分隐瞒,只怕引发更多的问题。

  郑和似乎并未多想,伸手接过那把长刀,只是用鼻子闻了闻,立即道:“毒是‘逝者’……”目光落在汉王的手腕上,脸色微变,低声道:“还有‘如斯’。”

  朱棣不懂郑和在说什么,只是问道:“怎么救?”

  郑和皱眉,突然伸手拿住汉王的手腕,解开了汉王手腕的绷带。汉王猝不及防,轻呼了一声,额头上的汗水就冒了出来,神色极为痛楚。众人错愕。一旁的太医急道:“郑大人,汉王的伤口早就被妥善包扎了。你这样一来,只能加重他的伤势……”太医还想阻止,可瞥见朱棣面沉似水,竟不敢再说下去。

  郑和不理御医,解开了绷带,目光一闪,吩咐道:“取白醋、棉絮来。”他言语平和,自有威严。片刻后,所需之物即到。郑和用棉絮沾了白醋,竟开始擦拭汉王的伤口。

  御医见状,大急道:“郑大人,你做什么?”他虽胆怯,但身为医者,当然明白,白醋不能止血,反倒会洗破伤口。如今汉王数次吐血,伤口处好不容易结痂,郑和这般做法,无疑会伤上加伤。

  郑和手上动作不停,一边继续擦拭,一边缓缓道:“东瀛素来仰慕中原文化,因此很多忍术、毒物都会起个风雅的名字。‘逝者’、‘如斯’两物就是取自论语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句。这两物留在伤口处,不显毒性,若不用白醋清理干净,就会激发人体的心血,让人昼夜吐血不停而死……”

  众人均变了脸色,心凛忍术的毒辣。那御医虽说见多识广,但也不知道这种怪事,不由得瞠目结舌,暗中抹汗。

  说话间,汉王本破裂流血的伤口竟然止住了血。御医看直了眼,实在不解郑和究竟如何做到这点的,这个郑和看来不但航海技术精绝,医术也绝不亚于太医。

  郑和洗净伤口,换了一块干净的绷带,缓缓地为汉王再次包扎好伤口,这才站起身来道:“无大碍了。”

  朱棣的脸上现出喜意,轻舒了口气。郑和又吩咐道:“汉王失血过多,适宜静养,拿碗加盐的参汤来。”

  御医从未听过这么喝参汤的方法,可见这会儿的工夫,汉王的脸色虽然还是苍白如雪,但没有再吐血的样子,无疑郑和的方法有了效果,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太子急匆匆地跑出营帐,不大的工夫,亲自端了碗参汤进来,见汉王木然地望着地上,他犹豫片刻,将参汤递给了朱棣。

  朱棣一手接过参汤,一手却拍拍太子的肩头,叹了口气。他本来已做了个决定,但在接过参汤时,又改变了决定。

  人无疑是个感情动物,帝王也不例外。抑或说,朱棣最先的决定,仍旧没有改变。

  他缓缓坐在床榻旁没有说话,只是亲自持了汤匙,舀了勺参汤递在儿子嘴边。汉王亦不多说,只是缓慢地张开口,一勺勺地喝汤。

  那一刻,营帐内的灯光昏黄中带分光晕……

  看到汉王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朱棣轻吁一口气,亲自扶儿子躺下,只说了一句话:“煦儿,你……好好休息一晚。”他本待多说什么,可瞥了一眼太子,终于站起来,走了出去。

  郑和才待跟出去,汉王突然道:“郑大人……”郑和止步,转身询问道:“汉王,何事吩咐?”

  灯火下,汉王的脸色益发的苍白,可那双眼眸中,与郑和一样有着海一般的深邃:“多谢你救了我。我……欠你的。”

  郑和神色平静,安慰道:“汉王言重了,此乃在下分内之事。汉王多休息……莫要多想了。”

  他轻声说完,转身出了营帐。众人接踵而出,转眼间,营帐内空空落落。汉王望着众人的背影,那一刻,眼里似乎也变得空空洞洞。

  朱棣出了营帐,随即进了不远的御营。众人进入营帐时,外面的风雪仍未停。朱棣的声音突然变得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寒冷:“纪纲,怎么回事?”

  纪纲虽早就思绪百转,乍闻询问,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

  秋长风亦是心乱如麻,此刻正迎着风雪狂奔而归。风如刀,雪似潮,刺在脸上隐隐作痛,可他早顾不了许多。他一颗心跳如战鼓,头顶已冒出了白气。他隐约知道有件事要发生,而他必须要阻止这件事发生,不然他会后悔终生。

  他从一开始就入了个局,到如今,才想到此局的究竟,可就算是他都不清楚,是否来得及破解这个局面。

  雪更冷,风未停,秋长风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追踪如瑶明月出营时奔了许久,这刻回返,路程未及半数,但秋长风心中突然有了分警觉。

  前方有凶险,杀机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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