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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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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脑际刹那间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断,玉甄眼里血色渐褪,目光渐渐淡漠得如同一尊雕像,透过影绰不定的烛光,她怔怔望住面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大、一手教养的帝王眼底那似曾相识的目光,忽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那么老了。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悲悯,茫然地望住虚空中某一处,玉瑾轻轻捧起她的手,嗅着她掌间熟悉的气味,梦呓一般痴痴地说:“姐姐,这一切都是你教瑾儿的啊。如今瑾儿长大了,姐姐难道不开心吗?”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一个不识世事的孩子,一字一字地柔声道,“你恨的人,我会为你铲除,无论邱世芃,还是萧朔。姐姐,你的仇,我都会为你报。” “我已没有仇可报。”玉甄淡漠地打断他的话,玉瑾诧异地望着她,轻撇唇角,“姐姐,难道杀了您妹妹的人,也不是您的仇人?” “什么?”玉甄散乱的目光霍然一凝,紧紧攥住她的手,急声问:“你说什么?你将……将她如何了!” “我没有将她如何哦!姐姐。”玉瑾蓦地挣开她的手,脚步向着门后退去,门外的持刀侍卫立时将他紧紧护住。看着这个稚气的孩子脸上那小兽一般充满戒备的目光,玉甄伸出的手猝然僵住,望了他颤声问:“瑾儿,你究竟将她怎样了!” “不关我的事啊,姐姐。”玉瑾无辜地摆了摆手,脚下却又退出了一步,“魑魅早已是秦翥的女人了,如今她抓了雪颜姐姐,定是要拿她来威胁柳怀的吧?” “你……!你明明知道,为何不救她?” “姐姐?”玉瑾一脸好奇地眨了眨眼,“除了自己的事,对任何人的事都不要关心,这个道理,不也是姐姐您教瑾儿的呀!啊……当然,还有云姑姑……” 一颗心顿时冷了下去,一抹血,缓缓自她颈边溢出。玉瑾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他身旁的持刀侍卫立时便走到床边,生硬而粗鲁地拖了玉甄站起。玉甄茫然地望着旁那个站在门旁的孩子,忽然平静一笑,冰冷的声音里却尽透着死死的绝望:“瑾儿,皇姐也是你前进的障碍,也是你需要排除的异己,对吗?” 玉瑾颔首,温柔地含笑问道:“姐姐,你告诉瑾儿你还有什么心愿,瑾儿会帮你实现的。”他像一个最体贴懂事的孩子一般,走上前执起玉甄的手,温声问。 玉甄犹如一具被人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在守卫的钳制下匐跪下身子,茫然闭住了眼,屋外月光照在她脸上,竟有着初生赤子一般的纯洁。 “带我去‘那个地方’!”她喃喃地笑,声音在另一个世界传递着幽渺的回音。 玉瑾颔首俯身,抬手拨开玉甄额前乱发,凑过唇,轻轻印在她额心上,玉甄并不反抗,耳边传来这个孩子最后温柔的话音:“从今之后,便再没有男人能碰你了。我最爱的姐姐。” 她缓缓合上眼,目光尽处,是一片黑暗,而耳边传来玉瑾淡淡的吩咐:“点火。” 尾声 只道当时是寻常 那一瞬,只鳞片爪的记忆在眼前掠过,恍若前生的倒影。 随着两行清泪,玉瑾当日的话在耳际响起: 皇姐,这是忘忧草,喝了它,能忘记你最想忘记的那个人。 玉螭国嘉泰朝永和四年十一月,襄樊城冰封雪飘。 由随州运来的粮饷因大雪崩山被阻,城内粮饷匮乏,不得不向城中百姓缴获,一时满城百姓携老带小跪在街头巷尾,叩首连连,哭沸连天。秦翥不禁蹙眉:今年这场雪来得真是早,也大得出奇。他已在此镇守了十余日,来不及赶制御寒衣物,银夔国与墨虬国的铁蹄便已压逼至帝都。眼下缺衣断粮,眼看士气一日日低弱下去,这个时候,也再无需顾虑什么了。秦翥狠狠地想。 次日天明,远远就见旌旗招展,滚滚沙尘漫天而来,势若雷霆。战鼓号角声震遏云霄,声声紧迫。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墨虬国兵士步伐划一,层层叠叠兵甲如乌云涌动,橐橐靴声宛若春雷。兵临城下,两军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柳怀坐镇军中,目光如电射望前方,即欲下令攻城之际,突见敌军城墙上缓缓升起一座高台,高台之上横起木架,一个白衣女子被缚在架上,如雪的衣袂在战场沙风中宛若一片柔弱的枯叶,摇摇欲坠。 柳怀神色霍然剧变。 守城将领挑衅般望着柳怀,忽然从下属手中接过火把,俯身点上那木架下铺着的干草,干草遇风登即燃起。 “将军,她是……” 柳怀恍若未闻,只是怔怔望住被缚在木架上的女子,好半晌,方高声厉喝道:“秦翥,你竟要威胁一个弱质女子吗?” “怎么?吃惊了?我以为,你早已预料到的。”秦翥的声音隔着千军万马遥遥传来,听在耳里,隐然有三分自得,“她是女子?——不,她是妖物。被妖物所惑并非将军之错,待秦翥以火攻之,这妖孽自会现出原形。” 柳怀尚未答话,却见旁侧里一枚冷箭倏地飞出,柳怀挺剑一挥,那羽箭“铿”地一声坠地。 他惊怒交加,回首欲怒叱身后下属,然而却听一声清亮的声音自万军中传来,清晰地响在滚滚的战鼓声中,传入他耳际。 “柳大哥,我们来世再见!”那是那个对她痴心一片的少女的声音,泠泠澈澈,宛如这世上最优美的一曲天籁……在他坎坷飘泊的一生中,歌唱着那曾经触手可及的不离不弃的温暖。 他在那少女的话声中震愕地回首,却见对面城楼的高台上,蓦地腾起一束火光,那个白衣少女的身影转瞬被火光吞噬…… 那个一直对她温顺关怀的少女,最终,竟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斩断了他心里的动摇、结束自己的生命! “雪——颜——!” 那一刻,万军之中,响起一声剧烈的嘶吼,竟仿佛湮没了滚滚战鼓声。炽烈的火光中,映着少女苍白如雪的容颜,然而那个柔弱的少女始终一声未吭,清澈的目光平静望着他,直如那声柔和清澈的呼唤,穿过金戈铁马刀枪剑影,穿过响遏云霄的鸣锣战鼓,如一记惊天霹雳,炸响在心里。 那张稚拙皎丽的容颜,那不离不弃共担风雨的守望与托付,那一日的赠剑之恩……往昔一幕幕如烟云般在眼前掠过,谁想再回首,却已是生、死、别、离。原来,总要在这么多的寻寻觅觅之后,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震天的擂鼓声中,远在离宫中的那个人,也看见了战云密布的城墙上腾起的那束巨大的火光。冲天的火光中,隐隐可见一只正待纵翅高翔的凤凰渐被巨焰吞噬为灰烬。在腾天火光中化作乌有。 那一瞬,只鳞片爪的记忆在眼前掠过,恍若前生的倒影。 两行清泪滚过她双颊,玉瑾当日的话在耳际响起: 皇姐,这是忘忧草,喝了它,能忘记你最爱的那个人…… 原来……原来是这样。她一直以为她最爱的人是那个最初闯入她生命的少年,谁想,到头来,竟是他,成为她命中永远也躲不开的魔障…… 那世上唯一肯为她停留的凤啊,她永远、永远失去了他。 …… 又是深夜,又是寒秋。仿佛十多年的分隔,只是相隔一个秋天而已。 一如十五年前,他缓步走入当年那间跨院,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女子跪坐在雪地中,一头青丝已变白发,映着身后无边的雪色。 雪色中的菊花谷是如此的宁静,仿佛所有的罪业都被原谅,所有的忧愁都被冻结。 在那个男子的脚步声中,她缓缓抬头望向他,无边雪色映入她眼底,那双眼竟然清澈如往昔——再没有怨气,再没有愤懑,明亮如水。 “她呢?”她清澈的目光空洞得只能映出雪色。 柳怀低了头,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听在耳内,比哭声都更要凄凉。 玉甄却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奔上前握住他的手,如同一个少女一般,那么自然,仿佛这些年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但见她指着雪地,轻轻地笑:“子忻哥哥,你知道吗?当年啊,我就是在这里将它救起的呢……那时,它在我手心里躺着,朱红色的眸光看着我,令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暖……” 他静静看着玉甄脸上浮起的清澈笑靥,眼中仿佛掠过十五年前那个纯净如雪的少女。忽然也笑了,眼里却有着洞悉世事的无奈,“那他呢?” 仿佛这一刻,二人间所有的隔阂都已在这一笑中泯然,玉甄仿佛还是十五年前他初见时的那个少女,轻轻舒展开双臂,在细细飘落的雪花中转了个圈,轻轻地说:“被我射死了。一箭穿心。”她的声音无悲无喜,仿佛在述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一样,空茫的目光却仿佛望到了极远的方向,“那日我被秦翥带回皇宫,瑾儿喂我服下了忘忧草,说可以忘记自己最爱的人……于是,我将他忘了。” “子忻哥哥,你也忘了我吧。”她霍然俯身,拔出他的长剑,手起剑落,一绺白发自她指间滑落,柳怀将那绺白发握在手中,轻轻抚摸了一刻,随即扬手抛入空中…… 他看见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在漫天飘扬的雪花中飘然旋身,扬袖蹁跹起舞。如雪的银发随风飘动,衬得那清澈的容颜宛如一个虚幻的、一触即逝的梦。 他在她的舞步中漠然转过身,再未回首。 从来没有过去,从来没有现在,他静静地离去,一如十五年前,他悄悄推开了那间跨院的门。 很多年后,玉螭国的帝王微服私访民间,再度来到此处。那间跨院里只余下一件轻质如羽的纱衣。 “姐姐。”年轻帝王俯下身,轻轻抚摸着那纱衣,深深埋下了头。 ——多少年过去了,那纱衣依旧洁白柔净。如当年他初见的那个白衣女子。 然而转过身去,他将它丢回尘泥中,淡淡命人点起了火——没有人看见,在那件如雪的白衣下,藏了年轻帝王此生最后一滴泪。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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