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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可是,难道让我见他一面,都有错么?"我趋步至他身前,平目与他相视,一字一顿道,"我可以不带他走,但先让我见我皇弟一面。"

  那人又深行一礼,神色依然从容:"公主,请莫为难我们,我们也是……"

  "奉命行事嘛。"我唇角微弯,语气陡然凌厉,"你们老实告诉我,瑾儿现在究竟出什么事了?"

  那男人一愕,脸色蓦地发白,抬目望住我,我挥手指向一旁案几上卷起的两只包袱,再也按捺不住语气的激动:"好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们既是奉命在此照顾我皇弟,不等到秦翦将军回来,又为何要收拾包袱逃走?因为你们没遵守约定帮我们照看好我皇弟,他现下出事了,是不是?"

  那男子脸色煞白,方才满脸的从容平静,这时再也寻觅不复。我望住他冷笑:"秦翦若真的需要信物,当初又何须将你们的住址给我?现在我要立刻见他,否则……"

  "否则?"那男人抬眼望住我,方才脸上的恭谦之色这时已荡然无存,"否则公主,您待如何呢?您还能如何呢?"

  望着他有恃无恐的笑意,我心骤然一冷,回目看向方才将我引入内房的妇人,见她只是低眉不语,心下立时了然。我含笑望住他,放缓了声音:"如此说来,我若定要见他,你们便要将我和瑾儿,交给当今李牧大人么?"

  "公主是明白人,我们这些草民自然也不必跟您拐弯抹角。"那男人回答得甚是恭敬,可神态间已大是得意。

  我冷眼望住他,暗自在袖内捏了一把银针,而便在这时,那妇人却忽然攥住我衣袖,哀声企求:"公主,我们也不愿冒犯您,可是,小皇子自幼体弱,每回给他看大夫,都要耗去我们一年的花销。这些年,我们为小皇子尽心尽力,当年秦翦将军交给我们的金子,我们为他看病,早就用尽了。今年,城里大夫都说,这孩子怕是过不了冬天了。因为记得秦将军的托付,这些年来,我们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为皇子续命。可是现在,公主,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待秦翦将军攻陷了大凰国,必定会除去当今皇上和李牧大人,那时……那时他若是看到小皇子已无药可救,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言至此处,她已在我身后跪下。我心里一紧,回首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缓缓扶她起身,便在她抬手抹泪之际,嘴形却蓦地张大,我含笑望住她,向她歉然一笑:"对不起,我必须带瑾儿走。"我一语未歇,那妇人已在我面前止住了呼吸。

  临死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依旧直勾勾望住前方,仿佛至死仍不敢相信,在我方才的一笑之间,死亡便已降临。

  在她倒地的那一瞬,我已回眸看定身后的男子。他这时也终于变了面色,疾步后退,几步间便踩落身后某处地砖,但听那地砖蓦然"喀"的一响,裂出底下那道狭长的甬道!

  我冷眼看着他纵身跃入身下黑暗之中,闻着由底下密室内透出的腐臭之气,心中涩意渐涌:我可怜的皇弟,他们自知他没救,竟狠心将他关在这种地方!

  脚底剑光霍地一亮,我垂眸看去,透过黯淡光线,我望见他已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我脚下黢黑的密室内,一柄雪亮剑锋正架在他颈边。

  我凝眸看了他一刻,蓦然冷笑:"怎的?如今你是宁可担上弑杀皇子之罪了么?"

  男子笑得甚是张狂:"公主,王某本念在与秦将军相交多年的情分上,原想放他一命,由得他自生自灭。可是,没想到公主这般不识好意……"

  锐物入体的沉闷声响起的一刹,我看到脚下那两点星辰般一闪即逝的亮光,心里不由一紧。

  他就是我后来最引以为傲的小皇弟玉瑾--一个体质孱弱、从小流落民间的皇子,却在很多年后,统一了分崩离析的神州。

  暗室中的那两点星辰,便是他的眼睛。只是第一眼看到他眼底那明亮的光,我便明白了--明白为何,我的父皇会在病重之际,依旧坚持空置太子之位,要将皇位留个我这位最小的皇弟。

  被关在不见天光的密室里,不饮不食不知已经多日,被一个曾照顾过三年的男人,拿刀架在颈边,任何九岁的正常孩子,都会失声惊呼,甚至抽噎出声,而他没有哭,不哭不是被吓呆的缘故。他那眼底的光亮,似乎在告诉我,他那惊人的自制力。

  "公主,如今时当乱世,纵然我犯下弑杀皇子之罪,我亦还有他国可以容身。可是,公主您,难道就不想留他一命,也许待时,还有医治的余地?"我听到由下面传来的声音虽然冷厉,却仍是带着无法克制的颤抖。

  我沉默一刻,方从容而笑:"他是我皇弟,我自然不会容许你伤他一根寒毛。"

  "公主果然重情重义,那么……"那男子的声音到此便戛然而止,我叹了口气,袖中索带倏地探入脚下那昏暗密室内,下一刻,密室里那个孩子已被我稳稳托在怀中。

  "可是,你的命,我也要留下。"我轻轻拍着怀中男孩的肩膀,目光向下望去,黑暗一片之中,我却清晰看见那个男人至死亦不能瞑目的双眼--仿佛还能看见,当我袖内飞出的银针由密室另一面的铁壁折转回、由他背后透体而入的一瞬,永远定格在他面上、那惊恐骇惧的表情。

  "抱歉了,本还想念在你照看瑾儿这么多年的份上,放过你一命的。"淡淡说完这句话,我叹了口气,垂目望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原来父皇当日的话并没有说错:杀了自己亲生父亲的人,以后再面对任何对手,都不会手软呢。

  想不到那位一生碌碌无为的君王,在他死后,为他的江山,为他最喜爱的小儿子,铺了这么长的路。

  方才生死一线之际,我怀中都不曾有过半分惊恐举动的孩子,当我抱着他推开房门之际,他却死死攥住我肩头,失声痛哭,仿佛要将这三年的憋屈泄尽。

  我一声不吭地拍抚他的肩膀,待他平静下后,我捧起这个孩子苍白的脸,拂袖为他拭净了眼角残留的泪渍,看着他那明亮的目光里满是对我的信任,我真正意识到,我已经征服了这个孩子--未来玉螭国的帝王。

  在他第一次对我绽露微笑的一刻,我心中竟有了一丝隐秘的动容和满足。那种满足,是每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情感吧?无论他朝我的手染了多少血,无论我的心能够磨得如何强硬,我终究是个女子。

  前路漫漫啊,我究竟又该带他去何处求医?我无意间将目光望向了遥远的东北方,心知"那个人",可能永远再不会出现在我生命里,那片天空此刻已被战火的阴云湮没,可是我要去那里,找那个现在唯一能够救他的人。

  跋涉途中,瑾儿每至寅卯时分便无法躺卧,我只得每夜放他靠在我怀中、安抚他入睡之后,方能得隙稍歇片刻,然而未到天明时分,便又被他的咳嗽声从梦中惊醒。日复一日过去,这个孩子对我的依恋愈深,而我僵冷已久的心中,也得到了一点亲情的充实。这个身上与我流着相同玉氏皇族血液的孩子,是我的亲生弟弟,更上天赐给我的孩子,同时赐给我一场重生的机会。

  大凰国永泰朝光贞十五年二月,银夔国与玉螭国的马蹄声已催近黄河北岸。便在三十万大军屯兵于黄河沿岸的第一日,却有一个武功卓绝的妇人避开重兵防守,抱住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潜入秦翦的中军帐。

  而在当日,那个扮作妇人、孤身闯到秦翦面前的女子,便是我。

  那是我毕生第一次,同除了我父皇之外的人屈膝下跪,也是我毕生第一次,如此卑微地哀求一个人--以一国公主的身份,哀求她国家的将军。

  秦翦淡淡望了我许久之后,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让我捉摸不定的话:"殿下既要臣救他,那么,便请公主拿出救他的本事。"

  我仰头望住他,只感觉胸口一股怒气顿时上冲,不由厉声质问:"那么还请将军明示:玉甄需要什么本事,才能请动将军救我的皇弟?"

  秦翦从案前缓缓起身,踱步走到我身前,倾身望定我的双眼,一字字道:"不敢。殿下本应是金枝玉叶,受皇室娇纵,为世人倾仰,但很可惜,殿下既不幸身在乱世,那就该当在乱世中,承担起救护家国的责任。在乱世,需要的不是被人保护的软弱公主,若殿下是那样的人,秦翦虽甘冒不敬之罪,然为了我玉螭国的安存,只得冒昧为殿下作主,与银夔国的君王缔结姻盟,往后我两国君主互结秦晋之好,岂非更能将殿下的仁名颂扬于后世?臣以为,殿下您并非平庸之人,所以臣才斗胆擅作主见。当然,若是殿下能向臣证明,您有留在玉螭国的价值,那么臣,自然也不敢委屈了殿下。"

  我望住他,怒极反笑:"然则,将军以为,玉甄区区一个女子,还能够披甲执锐,冲锋陷阵不成?"

  秦翦微微一笑,回答得甚是客气:"那就要殿下自己去寻找自己的价值了。末将自然不敢委屈殿下--殿下身为一国公主,若跟我们这些刀口舐血的将士一般冲锋陷阵,岂非惹人耻笑?但既然殿下您能够带着四皇子来到臣这里,那么臣也自然相信--殿下并非是只能养尊处优、躲在闺房中绣花练字的寻常公主。"

  我抱住瑾儿,缓缓站起身,平视他的目光,咬牙一笑:"若在将军兵临燕京城下之际,凤氏皇族中人因不愿沦为亡国之奴,而纵火焚宫,那么将军既能覆灭大凰,又可不必亲手染血,也许,哪天将军还可请神僧为丧身在那场大火中的昔日大凰国皇亲超度亡魂,旧日大凰国的臣民,也将会颂扬将军的仁德--不知那场火,可算有价值呢?"

  秦翦听我此言,终于会心一笑,俯身行礼道:"如此,臣便在燕京恭迎公主大驾。"

  "若是玉甄也不幸丧身在那场焚宫大火之中,那么玉甄也没有价值再见到将军、再见瑾儿了,是吗?"我放轻了声音,盯着他双眼,一字字问。

  秦翦缓缓抬眸望定我,眼底似有深意:"殿下,您切莫这么说,臣自然相信殿下的能力,也自信公主既有此觉悟,必会平安归来。臣,自希望他朝还能再见殿下。"

  不知为何,此人虽然言辞凉薄,但最后那句话听他说起,我竟并不觉那是虚言,我缓缓将瑾儿抱到他怀中,为瑾儿梳整了一下长发。那孩子望住我,苍白脸上仍挤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瑾儿年纪虽幼,却并非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明知我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危机,然而此刻,仿佛所有的沉重,都随他那淡淡的笑容,云消烟逝。

  见瑾儿眼中并无惧意,我终于放下心,抬目望定秦翦,从容道:"秦翦将军,大凰国皇室的血,由玉甄的双手为你染。可是再见之日,我定要看到瑾儿平安无恙。"

  秦翦垂眸逗弄瑾儿的小脸,轻轻一笑:"殿下请放心,臣即便拼了这条命,也必当护得四皇子周全。"

  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被他抱在怀中的瑾儿,便再不打话,转身掀帐而出。

  他当日高高俯瞰我的目光,我至今亦不能忘记。--那样的羞辱与压力,却更加激发了蛰伏在我灵魂深处、那不安的野心。可是,他当日那番激词,也更让我深深彻悟了一个道理:即便是帝王之家的儿女,在这铁血方能决定秩序的乱世,你若没有压迫别人的铁血手段;在这力量与强权胜于公理的时代,若你不能拥有震慑旁人的力量,在别人心中、眼底,身为公主的你--也只是一具微不足道、可供那些站在权力颠峰的霸者驱使在手中的人偶而已。

  我应该感谢他,就像我感谢那位如今长埋在地下的、大凰国的末代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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