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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他脚步一顿,轻转过头看向他那一向嚣张的小侄儿,却见他略有期待地看向自己,硬邦邦的话鲠在喉咙里,连着他刚划下的伤口,一并泛着痛楚,他将那些话咽下,只模棱两可地回道:“你若胜了我,我便告诉你。”

  说罢,他不再做耽搁,趁着夜色正浓,消失在新平城,宫曜凰不语地看往城门扣接应的人,那是白风宁的贴身侍卫——白无忧。

  难道他所听的传言有误,白风宁不是被龙晓乙革职查办了吗?满朝文武皆知皇爷爷为番毒所害,势必要报仇,听闻只有那白风宁在朝堂力挡众人,执意不同意发兵,这才犯了那居心叵测的龙晓乙的忌讳,毫不念昔日之情,摘掉他的乌纱。那白风宁便负气离开了京城,回到番国与番国国君交涉,释放暄王妃以堵悠悠众口,按道理,他与龙晓乙该是割席断交,怎么会有派遣白无忧供龙晓乙使唤?

  他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暄王爷,为了要堵悠悠众口,你不得不起兵攻打番国,你何不同曜小王爷明讲了圣上之事,也面得自家人打自家人呢?”白无忧不解地瞥了一眼龙晓乙,难道是天家人比较喜欢玩神秘,还是他自己已经习惯被亲父栽赃了,一次两次都隐忍下来。

  龙晓乙默然不语,他结果白无忧递来的软毛毯,裹住了怀里冻僵,嘴唇打颤的家伙,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这黑幽幽的天色。

  说?说什么?难道要他亲自跟小侄儿说,他的皇爷爷是自己吞服番国特有的毒药,只为一己之仇,要掀战端?他满身功绩,世人都颂他一生未起战端,这浮名他记着念着,于是一生也未敢越雷池一步,就算那番国人欺负他至深,他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惜以妃换粮也誓言不起战端,就怕毁了自己的英明。

  他原以为,这深积的仇怨,全部压在他心坎里,其余人皆是不痛不痒,度过那次难关,也只是絮叨他和他母妃的不是,就连他的父皇也把当日之辱忘得一干二净。替父顶罪他无所谓,只是初到番国,听见过于母妃的风言风语让他更怨几分,他虽流放,却也还算自由之身,可他母妃在番国过的是低人一等的日子,于是,他改姓更名,再会京也只以君臣相称,不再叫他一声父皇。

  可如白风宁所说,就算他不再叫他一声父皇,骨子里却依旧视他为父,所以,他轻信他的话,任由他派遣自家“小女儿”出使番国。

  忆起那日他宣他到殿前,那骨瘦如柴的手一把拽住他,喃喃地对他细语:“朕自小登基,不是没出过错,却从未认过错,但是朕心里知道,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子,你们都在怨朕。”

  想起那宛如临终交代的话语,他还会泛起一阵辛酸,这是他生父,他自小景仰的父皇,他一生英明,决断果断,是他教自己拨第一颗算盘珠子,也是他严格管教他,让他打得一手好算盘,精通陶珠之道,纵然他管教严厉,让他甚至看到圆珠算盘就心生厌意,尽管他改不了皇帝的性子,总是想着算计别人,包括他这个亲生儿子,他最后却对他认了错。

  白风宁笑他真好打发:“十年仇怨,一世罪名,只消一句话便平息了下去,接着,他又可以问心无愧地去算计你。”

  他的确是又算计了自己,替他排除异己,助自己上位,就连日后他的难处都替他想到,为避免重蹈覆辙,他才远送龙小花去番国。

  “皇爷爷临终可有交代?”

  小侄儿的一句话无非在问他,他将那把龙椅交给了谁。

  是他,十年前亏空国库,流放边境的十九皇子,母妃远嫁邻国的暄王爷,至今不肯改还宫姓的龙晓乙。

  苍老的他还在龙床上调侃他:

  “朕早知你想造反篡位,这下好了,你把姓一改,不就等于江山移主?”

  他不敢望向他,生怕那酸楚过分地外流,让他更失了戒心。

  “十九,朕生下来就是皇帝,沽名钓誉,说穿了就是死要面子,你就当朕再对不起你一次,朕要你一即位就救你母妃回来。你替我同她说,朕没有忘记她。”

  他死咬住下唇,不敢应声。

  “若是能再吃一碗她煮的面,倒也了无遗憾了。”他虚弱一笑,转而看向身边的他,“朕又错了,还有一个遗憾,真有个儿子已有十年没叫过朕父皇了。”

  他身子一僵,干涩的唇刚要开启,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那床上的人没有太多坚持和等待仿佛已晓结局无望,拉住他的手渐渐松开,最后垂下床沿。

  他木然地站在传遍好一阵子,就算对着那具渐渐凉下去的尸体也没法喊出两个千斤重的字眼,虽名为尽孝,但他的怨还鲠在喉头咽不下去,那从体内翻起的酸楚和着怨恨更加塞住了他的扣,终究,他一掀袍,拂袖而去。

  不多时日,暄王爷在京整顿军队挂帅出发边境桐溪城,白风宁笑他蠢货,明知这军队一开拔,他身上的骂名只会更多,说什么血国耻报国恨,不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劳民伤财的战事在哪个掌权者手上起,那就是一辈子的说辞。

  “我已是恶名昭彰,又何惧在多添一条罪状。”全当是还他一个愿而已。

  “你是打算跟你小侄儿硬碰硬?”白风宁身为局外人,自然看得通透,“你家老爹也真够寡情的,临去时分,竟是一句话也没留给他,他好歹陪在他身边十年,代你尽忠尽孝。”

  他避重就轻,只是略带斥责地看向白风宁,“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很闲吗?我已罢免你的官职,如此,番国国君不会起疑,你可以去救人了。”

  “喂,你还真是比你那父皇有过之而无不及,把人利用彻底了,我此番回去,救龙儿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你费心,不过还要帮你当线人,很辛苦,俸银你自己看着办啊。否则,我搂着龙儿坐在城门楼上事不关己,看你和你家气昏头的小侄儿打架。”

  “……那家伙不劳你费心,我自有打算。你去当你的线人就好。”

  “喂,这人真够阴险的,这等加好感分的事,你倒是算计好了。”

  “我警告你,你绝对不准去。”

  “嗯?有蹊跷,到底为何抵死不让我去?”

  “因为……”

  “龙儿又不在,你粉着张脸给谁看啊?”

  “……反正你不准去,否则,我让满朝文武轮流伺候你白少天天逛花楼。”

  “你饶了白某吧,我已经被你养出来的杏花害出花楼恐惧症了,还来!”

  “哼!”

  夜色浓意漫,天寒欲落雪。

  桐溪城化为一章冷冰冰的地图被铺开再在番国国君的桌案上,大至城门楼和架炮台的城墙,小至城内的每个商铺,都被一一标志出来,如何攻城,早就商议好了,眼前,只不过在做明天天明时战术的最后确认。

  宫曜凰听着番国军师在用番语解释着战术,他本就不堪外语烦扰,被这样的叨念,便走了神。他视线垂下,思绪游走片刻,落在那城门口的溪边,黑眸一掠,跳过两条街,再落向那艳本坊,跳过那不远处的花楼,最后定在离城门口不远的大龙门客栈,如若炮轰城楼,那城门一定瞬间变成废墟,就连他被强啾的那个小角落都保不住。

  他直勾勾地盯住那个难入肉眼的小角落,在那地图上化为看也看不见的小点,他还记得那儿有辆破旧的运货板车,墙上张贴着几张鬼画符,就连那晚的月亮,他也有几分印象。

  带兵行军多年,他从未通透地去计较那军事图上映照的是什么东西,在他看来,那无非是一座座林立建筑物的城而已,人可以移开,楼可以炸毁,就连溪流也可以填平,没什么东西好留恋的。

  “贤婿,可是在明日攻城担忧?”

  番国国君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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