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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他龙晓乙就没有想过要留在她身边。

  他只是信守承诺,奉行所谓君子一诺千金的道义,不得不接受她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麻烦。而丢开她这个麻烦,他还是十九皇子,皇帝的儿子,回到那个离这座城很遥远的京城去。他的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是没有摔进她的手心里,所以才会随时从她身边溜走,因为她没本事留住他。

  琴棋书画不会,算盘账目不懂,天天闯祸,同他作对,红杏出墙……连女儿家的基本样子都没有,这样的她,不是他中意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她,弹不出林内涵那首《凤凰泣》,这样的她,那么丢脸,这样的她,连她自己都好厌恶。这要她拿什么跟皇帝抢,拿什么去留住他呀……

  他想走,无时无刻不想,每时每刻都想,只要她稍微懂事一点儿,独立一点儿,成气候一点儿,他就不需要被禁锢在这里了,对她来说是家的地方,对他而言未必有同等意义。

  木门被龙晓乙“吱呀”一声推了开来,她警戒地缩了缩身子,把脚拖近自己几分,抱住,脑袋也跟着深埋进膝盖间。可这一套小可怜儿的动作才完成她又厌恶起自己这副懦弱的样子来,随即撒开了腿,从地上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罗裙,手不着痕迹地一抹脸,侧过身去整床铺,稳着声音问身后的人:

  “你前庭不是有客人吗,怎么还跑来我这里呀?是不是要我去奉茶?我现在好邋遢,见不得客的。”

  背后久久没有声音,直到她鼻子的酸气浓重得超过了她的负荷,她才听到他脚下的步子朝她挪近了,一只手攀上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

  她被他的动作一惊,急忙把头埋得低低的,看着他墨色的靴子上那从外地赶回来的泥斑还点点地悬着,她突地忍不住从喉头里翻涌出的酸,一口呜咽不争气地从喉咙里变形似的扭出来。他是怕她吃不了苦,所以急着从外地回来阻拦她吗?他不是应该庆幸没出息的她终于也有点儿独立意识了吗?他为什么不夸奖她几句,却把她的虎形衣丢掉,就连最后的最后,她也不能得到他一丁点儿的认同和夸奖吗?

  她咬紧了牙根,伸手抓住他的袖子,顺着袖口摸到他的掌心,迫使他的手张开,将手里那张被她捏得有点儿皱,还沾着几分湿的纸塞进他的掌心里。

  “还给你。”

  “什么东西?”

  “你的卖身契。”

  “……”他静默了好一阵,任由那只手悬在空中,并没有合拢掌心,那张薄得几乎让他忘记的纸现在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他一直以来的借口此刻正沉甸甸地躺在他的掌心里,讽刺的是他竟早就忘记了它,他突的嗤笑一声,问道:“你这算是在赶我走吗?”

  “反正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呀!”她头低着看着地面,却大声地嚷道。两滴水珠垂直落在他的靴子上。

  “……”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地沉默着。

  “要是我早把这张卖身契还给你,你早就走了,反正你迟早要走的,反正我迟早都得一个人,你不用假好心地多留几天可怜我,我才不稀罕!”

  “……”

  “我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家伙,我以后会懂事,会学管账会学算盘会学应酬,我可以自己照顾好我自己,你不用再嫌弃我这个拖油瓶拖着你的步子了,你可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

  不要一句话都不讲呀,就算是道别也该有话要交代她吧,做什么一直用沉默压着人?每次都是这样,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啦,如果想要自由,想要离开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儿跟她说呢,她有那么死皮赖脸地赖着他吗?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她的心思,龙晓乙开了口,声音平缓而嘶哑:

  “你……不需要我了,是吗?”

  她意义不明却仿佛泄愤般甩了甩脑袋。

  “我不要看你甩脑袋,用嘴巴说给我听。”他紧绷着声音对她说道。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你,不要你,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呀!”为什么不能心甘情愿地陪着她?为什么要留一个期限让人提心吊胆?为什么替她安排好一切,一副随时都要抽身离开消失的模样?她不要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如果迟早都要走,不如现在就消失好了,至少不要让她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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