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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她虽然说得痛切,听这意味,却是若有若无地解释着幼弟幸存的原因。皇帝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她这种说法,“这刺客在京中纵横无忌,到现在都没法抓到,真算是我天朝之耻了。”

  这话虽然平常,却也透着纳罕,皇后总疑心他是在怀疑自己指使,不由得口中发苦,却又无可辩驳,只是恨恨道:“南唐人真以为我朝中无人了吗?”

  皇帝见她把话题又绕回南唐,也毫不意外,只是淡淡地道:“南唐不过是跳梁小丑,让它苟延残喘些时日亦是无妨,若要南下征伐,三军的调配却是至关重要。”

  皇后见他如此说来,心中不由得暗舒了一口气,等到听出他的意思,却又悚然而惊,“你是担心,有人要趁机作——”

  一个“乱”字还没吐出来,皇帝截断她的言语道:“我什么也不担心,即使有小人觊觎在旁,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大将虽然有所折损,所有军权却仍牢牢掌握在我手中,除了……”

  他不再说下去,皇后却是心领神会,心中闪过一个“云”字,知道皇帝必是在说云时无疑。她温婉笑道:“阿时虽然出类拔萃,却素来与你亲厚,真要说他异心,只怕……”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异心。”皇帝叹了一口气,仿佛无限疲倦,揉着眉心道,“他素来恭谨内敛,从不逾越本分,但是对于他,我是越来越无法看透了。”

  皇后默默思索着,压低了声音道:“即使他真的作乱,你手中的将士何止他的十倍,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皇帝冷冷一笑,不耐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五年前那一幕……”

  他想起那一幕情景,至今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父亲与我深陷敌阵,他却引弓搭箭,缓缓而行,直射敌酋,箭直擦我的脸庞而过,神色之间,竟是漫不在意。”

  皇帝抚摩着脸颊,仿佛仍沉浸在灼热而过的一箭,微微冷笑道:“他的心志如此坚忍,连生父的性命都漫不在意,更何况我这个结义兄长。”

  原来猜忌就是这样种下的吗……

  皇后心中有数,却实在不愿点破——若是云时真的与皇帝和睦亲近,这才会成为她的心腹大患。她掩袖一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了个方向,“云时只是性子冷了些,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龙生九子,样样不同,同样是血脉至亲,婴华这孩子就很不错,内敛守礼,我瞧着都欢喜呢!”

  皇帝面上一红,很有些歉疚地道:“婴华不是那等妒忌生事的人,她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

  话刚出口,只见皇后眉眼中一片似笑非笑,皇帝这才醒悟自己又说错了话,再要开口,皇后却笑吟吟地摆手道:“罢了罢了,好好的一句话,让你说出来,听着就像欲盖弥彰。”

  皇帝很有些尴尬,皇后却笑着叹道:“我们成婚也这么些年了,你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若是喜欢三妻四妾,这禁苑之中,也不会宫怨绵绵了……”

  她笑着摆弄着手中的璎珞珠串,价值千金的宝物,就那样漫然把玩着,“可叹这么些佳丽,你却只临幸了她一人,新晋的嫔妃们心中哀怨,却又去向谁诉说?”

  她双目明澈,回眸望来,连站在皇帝身后的宝锦,也有如被电射的感觉,仿佛肌肤也为之一痛,“皇上要是起初就无意,就不该宣召这些女子入选,平白耽误别人的青春。”她的声调虽缓,语气却颇为不善,简直是直接斥责皇帝了。

  皇帝剑眉挑起,眼中光芒耀眼,让人心惊胆战。这一份阴霾,在他久久不语后,终于化为一声叹息,“梓童……”

  “皇上,我在。”

  私下相处,皇后从不称臣妾,这次也不例外。

  “你所说的,是很有道理的混账话。”出乎意料,皇帝微微苦笑道,“若是方家没有广络豪杰,一家独大,三公九卿们也不会为了自保,纷纷送女入宫——即使是方家内部,也有人为了平衡你父亲的权势……”他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言语之间,却隐约是指她的堂妹方宛晴。

  皇后勃然色变,几欲冷笑,思索之下,却化为苍凉的笑意。

  “皇上说得不错。”她低下头,低喃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连皇家也不例外。”皇帝起身总结道,示意宝锦放下手中的玉砚,“朕乏了,要出去走走。”

  这一次,他没有邀请皇后一起。皇后站在原地,凝望着这一男一女飘然出尘的身影,指尖几乎掐入肉中,鲜血淋漓之下,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良久,直到她的侍女探头来看,她才幽幽一笑,姣美高华的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也乏了,先回宫吧。”上辇之前,她不经意地吩咐道,“从我的库里,给徐婕妤送五匹新贡的冰缎去。”

  “你是不是觉得朕是个朝三暮四的人?”

  皇帝在御花园中漫步,身后两步的距离,宝锦不紧不慢地跟着。

  “皇上,恕我直言……”

  皇帝挑眉,颇有兴味地要听她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却没成想宝锦轻启朱唇,悠悠地道:“朝三暮四,本就是帝王的特权……和职责。”

  “何来此说?”

  宝锦轻轻一笑,眉宇间秀丽无比,在林中看来,几近花魅。

  “陛下看过前朝史书吗?”

  她的声音轻渺低回,带着玄奥的笑意,在花间林中回荡,幽深的树荫里,那熠熠重瞳好似天上的星辰。

  “元氏的祈帝,一心所系,只在一人。他终生屏弃嫔妃,于是宫中子息凋零,只有洛帝一人可堪继位。”

  “皇族的衰落,从那时候就种下了根,几代都是只有一两个男子,命悬一线地传着后嗣,到了最后,竟然连一个男丁也没有。于是景渊帝迫不得已,只能以男装示人……”

  宝锦不动声色地叙述着自家皇朝的凋零惨祸,声音清漠之下,却流淌着几欲梦魇的怨痛。

  如果皇家有嗣,也许,姐姐的一生,就不会葬送在这暗不见底的九重宫阙中了。

  微微侧脸,她不动声色地将危险的毒汁掺入感叹之中,半真半假的荒诞言语中,却是抱着后宫生乱的期待和快意。

  “所以,身为帝王,广传子嗣,才能让皇位恒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皇帝的朝三暮四,也未必是坏事。”

  “朕是天子,但也是个凡人,子息之事,现在言之过早,生平夙愿,却只是与梓童白头偕老,永不离别……”

  皇帝微微一笑,从容淡定之间,却隐隐可见苦涩,“若不是方家步步紧逼,朕原本不必……”

  他把话说了半截,随即,又道:“然而,朕毕竟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这一句幽深简短,却道尽了其中衷肠——天子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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