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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此时已近三更,万籁俱静,只余路旁的花叶摇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却更显幽静。

  远处的宫阙,在黑暗中只露出重重轮廓,金色的琉璃瓦在月光下粼粼生辉。

  飞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一盏盏宫灯高悬飘摇,照得宫道越发的曲折幽深。

  眼前的一切,对宝锦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旧日里,这是她的家,是她与父皇和姐姐朝夕相处十五年的家。而如今……

  她微微咬唇,孤身一人,茫然地,继续前行。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拐角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盏灯笼,猝不及防,两边险些撞在一起。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惊了圣驾!”张巡尖锐而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宝锦一愣,这才回过神来,一下便看到灯笼后伫立的那人,连忙告罪道:“是我走得太急……”

  “你也还没睡啊……”皇帝微微一叹,走到她身边,仔细端详了一回,才道,“是刚从月妃那里回来吧?”

  “皇上圣明。”

  “哼……朕要真是圣明,月妃又怎敢欺君罔上?”

  皇帝冷笑一声,却不复平日的刻薄犀利,又叹了一声,带出深深的倦意来。

  “天快亮了,反正也睡不着,索性你陪朕走走吧!”

  这话并非是商量的口气,宝锦应了一声,皇帝已经从张巡手中接过灯笼,两人朝着御花园而去。

  “今晚这事,你也听说了吧?”

  “是。”

  树荫遮住了皇帝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又道:“折腾了半夜,连皇后都是勃然大怒,朕安慰了她良久,刚从昭阳宫中出来。”

  宝锦越听越奇,禁不住皱眉,只觉得这帝后二人殊是怪异,丈夫戴了绿帽子,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反倒是为妻的怒极恨甚。

  “出了这等事,朕也恼怒异常,天家尊严,又岂容轻亵?但真要说伤心透顶,却也说不上……”皇帝的声音和缓平静,丝毫不见白日的冷峻狠厉。

  他深深一叹,道:“这些嫔妃如云,在朕心中,却如浮云过眼,哪来什么贪恋情爱?”

  “那么,陛下心中,是只有皇后一人了?”宝锦自然而然地问道。

  此时月正西斜,夜凉如水,远处更漏声声,穿透这林涛婆娑。

  “朕……我的心里,只有她一人吗……”皇帝低低地重复道,竟不是肯定的语调,倒像是单纯自问。

  “我与她,于林中偶然邂逅,只那一眼,便知道对方是今生的唯一。那时候,我一文不名,四海为家,她身为名门贵女,却隐瞒身份,与我夜夜相会。”

  “那时候……”皇帝叹道,眉宇间怅然清远,黑眸幽幽,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

  “经过多少波折羁绊,我才与她结为连理,征战数年,应者云集,不知不觉间,我们竟登上了这九阙至高!”

  “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就一代帝后传奇,这世上十全十美的事,皇上一人算是占尽了!”宝锦说得谦恭,话意却不善。

  皇帝丝毫没有察觉,只是轻笑一声,“十全十美?”

  他笑声苦涩,仿佛有无尽疲倦,又好似多年未校的琴弦,嘶哑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开来。

  “这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再怎样美好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逝,也会面目全非。”

  他说的……难道是皇后?

  宝锦心中急转,却再不敢试探下去。

  皇帝却仍是黑眸恍惚,仿佛不愿从旧梦中醒来。

  “那时候,她真是清美绝伦……明眸善睐,好似月华碎光在眼中闪动,只微微一笑,便能倾国倾城!”

  “她性情明朗飒爽,却异常要强,江州有大潮噬人,她不声不响地消失几日,竟是背了一袋火器,将岸石炸开,从此沿岸百姓无忧。”

  “这……就是以前的皇后娘娘?”

  宝锦静静地听着,心下越发惊骇——这与自己接触到的皇后,简直是判若两人!

  “是啊,她如今娴静高雅,一举一动,都是母仪天下的典范……”皇帝深深一叹,心中升起无尽惆怅。

  “可我还是觉得,当初那惊鸿一瞥,飒然清扬的一眼,才是这世上最为特别的女子……”皇帝仿佛是在自语,又好似在对着虚空倾诉。

  此时朵朵云絮将明月遮挡,冬夜的凛冽中,那缠绵如缕的云絮,也好似将他重重包裹,声音越发渺远。

  这寂静深夜,万物都陷入了沉睡,却只有这天下至尊,在这夜半无人处私语。

  “你知道吗?”皇帝蓦然回头,直视着她,“我初见你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虽是重瞳,但那眼中的神气,简直与当年的她如出一辙!”

  什么?!

  宝锦面上的淡漠终于被打破,她不由得攥紧了衣袖,指尖传来轻微的痛楚,却也浑然不觉。

  虽然时隔多日,但她仍记得那一日皇帝的低语,“看着你的重瞳,就好似……”

  就好似什么?

  她曾千百次地想着答案,总以为,被隐藏不吐的,是姐姐的名字!

  锦渊!!

  我唯一的姐姐……

  他攻入宫中时,曾见过姐姐吗?她最后死于何处?她的尸首在哪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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