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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龙琦勉强镇定着坐了,不热的天气里不住抹汗,毛鄂瞅了瞅人群,神色反而凝定下来,眯着眼睛打瞌睡,杜长生则对李翰嗜血的目光视而不见,神色平静,微带冷笑。

  李力提上堂来时,万众鼓噪,声浪如潮般一浪浪扑过来,令得这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贵公子,两股战战不敢回头。

  龙琦问话前,有意无意看了李翰一眼,武威公坐在公堂偏角的暗影里一动不动,看不清脸上神情,龙琦有些诧异,却也迅速收了目光,啪的一拍惊堂木。

  问讯,报名,例行公事,“呔,你可知罪!”龙琦一声大喝。

  声音好像因为紧张,有点提得太高?龙琦赶紧清清嗓子,悄悄放松了下一直绷紧的背,他以为还会象以前很多次那样,李力大呼冤枉,抵死不认,然后草草了结,无功而返,再次收押。

  不想今日却出现奇迹。

  堂下,白胖富态的李力眨眨眼睛,开口便道:“知罪!”

  一语出万众皆惊,憋着浑身劲儿准备今日再审不出是非就大闹公堂的苦主家人,一口气吊在那里险些没噎过去。

  龙琦僵在座上,毛鄂的细眼睛突然睁大,杜长生浓眉一挑,目中精光一闪。

  公堂外鼓噪如啸!

  奇怪的是,李翰依旧沉在暗影里毫无动静。

  却见李力根本无须讯问,竹简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将如何掳人,如何逼奸,如何淫乐致死,如何抛尸深井,一五一十说了个爽脆欢快,那神情,几乎就是不吐不快得意万分的。

  龙琦呆在那里,几乎以为李力得了失心疯。然而见他神色无异,言辞清楚,述说罪行一切合若符节,实在没法子睁眼说瞎话说他神智昏聩,毛丞相素来是个老奸巨猾的墙头草,只眯着眼睛若有所思,自然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又去看武威公,见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而杜长生已经微笑着令书吏将写好的供状拿去给李力画押捺印。

  便见李力看也不看,兴冲冲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画了押,他手指落下,堂外上万百姓,齐声欢跃。

  龙琦只觉如在梦中,浑浑噩噩间正要例行公事说请旨处决,杜长生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圣旨,一句“万岁有旨,若李犯当堂供认,无须报有司献定,斩立决!”

  简短旨意,字字风雷,惊骇震翻了堂上堂下数万人,杜长生却似早有准备,神色悍厉的手一挥,立即扑出两个分外高壮的衙役,抬手就扳倒李力,膝弯里一踹,桃核往嘴里一塞,勒了口上了镣,哗啦啦拖到刑部大堂外,红巾包头的侩子手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雪亮的大刀一扬,小雨初晴后的阳光反射出一道流丽灿亮的光辉,耀人眼目,万余百姓条件反射的齐齐伸手去挡那光。

  手未抬起便听见侩子手一声霹雳大喝,刀起刀落,血如飞泉红陈般喷起丈二,那一刹阳光都似被那血色浸染,光芒血暗如晦,而骨碌碌一颗人头,瞬间滚落在地,滚到数丈之外,那身躯才缓缓软倒。

  这一番动作利落无比快如闪电,宣旨上镣拖出行刑几乎发生在刹那之间,爽脆迅捷得令人目不暇给眼花缭乱,人们犹自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圣旨之中的震讶还未过去,人头便已滑溜溜的带着浓稠的鲜血滚落脚下,堂上的人早已成了泥塑木雕,堂下万余百姓心旌动摇目瞪口呆之下也忘记欢呼。

  直到很久以后,广场上才响起如梦初醒的巨浪般的爆声喝彩,“好!!!”

  群情激动之下,大部分百姓如颠如狂,乱糟糟一阵嚷叫,呼声地动山摇,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谁也不想探究自己想喊什么,只觉得今日这梦境奇迹般的当街杀人一幕,犹如一个沉痛已久的血瘤突然在心肺间爆裂,鲜血狂流间别有一种冲裂的愉悦,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如山洪勃然爆发,直泻而下痛快无比酣畅淋漓,这番激越情绪,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直欲抓裂胸口决然长啸!不知道是谁最先冲了出去,人群顿时如波逐浪的向前涌去,叫喊,拥挤,挥手踢足,人人满面红光双目灼亮,黑压压潮水般涌向刑部大堂!

  早已得了关照的杜长生对此早有准备,手一挥,三千精锐的禁军甲胄鲜明的出现,无声而沉默的一线排开,挡在人潮之前,钢铁般的漠然神情,闪亮的长刀,深黑发亮的甲胄迅速令狂热的人群清醒下来,急欲发泄兴奋的百姓不再试图向前,转而去抢李力的头颅,有人撕到了半片耳朵,有人挖着了一颗眼珠,有人扯下了半片头发……更多人是抓到了些混着泥泞的肉屑,大笑着鲜血淋淋送到那些尸骨面前,道:“姑娘们,你们也吃一口!”

  知道杜长生见龙琦早已惊失了神智,当机立断越俎代庖宣布退堂,并令士兵驱散人群,百姓盘桓良久方渐渐散去,堂上,所有人噤若寒蝉,龙琦犹自呆坐,满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毛丞相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大,一言不发快速离去,只有李翰,始终坐着不动,眼角,却缓缓流出鲜血来。

  他硬生生把眼角瞪裂了。

  他脸上的神色,连杜长生都不敢多看一眼,他收拾东西,离开,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首,便见一道淡淡黑影,自李翰身后掠过,转瞬消逝,随即,空寂黑暗的刑部大堂之上,突然爆发出一声厉嗥。

  如孤狼啸月,猛兽被围,冰天雪地里为世所遗弃,无尽愤怒悲哀惨痛绝望的滴血长嗥。

  梁柱桌几都似在颤抖,地面浮沉飞卷倒退。

  月光崩裂,黑暗如幕布甩落,呼啦一声罩下来,这惨厉长嗥声声飞血,哗啦啦湿透了这青紫之夜的血腥深凉。

  杜长生呆站在黑暗里,一步也不能移动,等到醒觉时,后背已湿透重衣。

  他缓缓转身,遥望宫城,素来平静无畏的脸上,现出一抹惊恐的神色。

  李力奸杀数十民女案,终于在发案半月之后,以最快,最不可思议,最为难以想象的方式,最令众人始料不及的结局,尘埃落定。

  所谓利落爽脆,所谓快刀斩乱麻,所谓震撼人心,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此案带给西梁朝廷,乃至全天下百姓心中的震动。

  长达数月的时间里,茶馆酒肆里的话题,无一例外是那日刑部大堂前,被万众手撕口咬凌迟的李家公爷之死。

  李力,也成为西梁开过以来,下场最为惨厉的贵族后裔。

  他运气着实不够好。

  此案轰动京华,影响力也是极其深远的,百姓从李力被诛一事看见帝王的英明果敢,认为从此看见了盛世的曙光,权贵从此事上看见年轻帝王的计谋和深沉,收了积分往日的自持和骄狂,那些出身寒门的新贵们,则欢欣鼓舞的认定皇帝必将为千载以下第一大帝,意气风发的为跟随新帝开创天璧盛世而殚精竭虑,除了整日在府中失魂落魄苦思冥想爱子为何会当庭认罪的李翰,所有人不管内心如何波动,表面上都积极起来。

  并没有亲眼看到刑部广场上那惊人一幕的萧玦,事后知道了李翰的遭遇,却呆了半晌,在朝会上也微微失神。

  她是如何做到的?

  李力怎么可能认罪?

  还有,为什么,要让无辜的李翰,亲眼看见爱子如此惨烈的死亡?

  最后一个问题,令他突然黯然。

  长歌,长歌,隔世重来,你的心,是否比当年更冷上了几分?

  血泊里的睿懿,让你从此难以回复温暖,永远深恨?

  我要如何,才能真正温暖你?

  乾元四年六月,桐花馥郁满城香的时节,深门大院花墙下的凌霄也开得火焰,高达数丈似可攀云。

  新晋刑部郢都主事赵莫言的仕途,亦如这姿态超越的凌霄,步步凌云。

  刀刃刑部不足一月,以破李力奸杀民女案有功,升员外郎。

  成为西梁有史来,最为年轻,升迁最速的五品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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