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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宫阙如梦,魅影似幻,一株垂柳丝荡风中,牵破别离苦心。梨羽遍铺石径,锦花洒满了东宫的汉白玉阶。

  世玙肩上受风,伤口撕裂般的痛,没来由的想到飞雨,不知她是否安好。

  他听到身后疾跑的脚步声,似乎奋力跟上他。

  他没停步亦没回身,只不知不觉走的慢了些。

  东宫朱红镶金门现于面前的一刻,他嘭的踢开,留给身后女孩一道摇晃有隙却不宽敞通人的门廓。

  言湄于是跟进来,正巧见到他衣袂一扬,端正坐在那乌木金纹椅中,英眸含怒,盯视着她。

  半晌,两人之间的气氛紧张到电光火石。

  然而世玙忽然笑开,言湄亦舒缓了眉睫,随他而笑,明媚似瑾,眼眸流转如光,声音也透着与方才完全不似的秀捷。

  “玙哥哥,你刚才演的也太过分了些,我可真要伤心了。”

  世玙站起身,完全回复了阳光俊朗模样。他走到言湄面前,“湄儿,你也不逊色。我们说好的,我扮个凶夫,你扮个弃妇,往后我寻个由头,放你自由。我放出话去说没碰过你,你也好再寻良偶不是。”

  俊朗少年与娇媚少女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他们是知己,断不会为命运姻缘之不公而对彼此生恨,而只会在这深暗宫阙中默契相扶,互相成全。言湄是清高独立的女孩,世玙亦不是专制蛮横的男子。知音相交,就应该如高山流水。他们之间是真挚的友谊,清淡如水,乐在其中。

  作给外人看的戏码,只为方便日后世玙“休”了言湄,让她自由。

  大婚当夜的情景,世玙还历历在目。

  他不得不叹父皇与母妃的不可理喻,居然在他严词拒绝之后,仍完全瞒着他将大婚提到了面前。那夜,言湄已自玉华门入了宫,被硬生生塞到他宫中,他根本无计可施。盛怒攻心之下,他险些将一切发泄在言湄身上。

  那夜东宫中,太子怒手裂红帐,新妃垂泪染白绫。言湄惊惧的花容失色,畏缩在床角,颤抖如劲风中一只飘摇赤蝶,不知所措。世玙冷哼一声,探身攥住她手腕将她拖了出来。透过细薄红纱,他看的到她躲闪的眼神,樱唇抖动不已,显然被吓的不轻。

  他狠狠钳着她双肩,问道:“你说过你不愿嫁我,不是么?你是我知己,却跟着父皇与母妃一起骗我,是么?”

  迎着这残忍的*问,言湄却冷了娇颜,平定心神不再颤抖。面前是一片狼藉锦绣,香枣、花生、桂圆、莲子散落地面,碎瓷宛若扎在她心头,血流如注。她大着胆子直视世玙双目,定定道:“我不知自己是否愿嫁给玙哥哥,我只知,不愿嫁给太子。”

  言湄自己掀了盖头丢在一边,高昂秀颈,施施然举眸相视。

  “若太子不愿要湄儿为妃,请在此刻就休了湄儿,也算不辱湄儿清白。湄儿宁做新婚夜的弃妇,也不做过了此夜、忍着眼泪充幸福的弃妇。”

  世玙被这柔韧有力的话语平息了怒火。

  他长叹一声,放开言湄。她又何辜?然而他受够了这皇宫中的一切,被迫纳妃已将他*至悬崖,不能再后退一步。他至书桌前,亲笔写了休书,回首却见独坐垂泪的言湄,略微的不忍划过心房。

  长痛不如短痛。

  他走到言湄身边,落座那徒添伤悲的鸳鸯合欢锦榻,缓缓道:“湄儿,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并不属意我为夫,我是知道的。”他将那一纸休书递与她,“父皇心中只有皇权天下,情感于他是死的,你却无谓被他强迫。我且放了你自由,后果便由我自己承担。”

  言湄深深凝望他,目光中有憾有殇,一时竟不能说的分明。她终是沉默,纤指捻过那封休书,细略读过,颊若夭桃明致,既是感激也是忐忑。

  “玙哥哥,你是仁善的人,我知道。然而,我不能让你独立承担什么。你若真在今夜休我,便是明晃晃与陛下作对,纵是陛下再如何宠你护你,也会有人借机生事,捅你刀子。你的储位,是连我也想替你保护的。”

  言湄是在盛京皇廷的权术倾轧之中长大的官宦闺秀,亦懂得何谓兹事体大,何谓无可奈何。

  世玙冷笑一声,起身踱了几步。“那劳什子的储位,难道我在乎?”

  言湄静默,转身将休书丢进了火盆,真诚相视。

  “玙哥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对天下有雄心壮志,不过被这宫闱所恼,才千方百计想要摆脱。做皇帝并非一定要斗权争势,我信你会是个好皇帝,此乃社稷之福。”

  她咬了唇,胭脂渐渐零落萧瑟,“要休我,大可等个三两月,也方便你……找我的错处,好休的名正言顺。”

  她亦走下床,悠然立在他身边,秀睫如幕,遮去落寞与悲切。“想做什么,你便去做,也不必顾忌我。”

  当晚,世玙在一众下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出东宫。上官浩枫感到面前一阵怒风扫过,接着便是一个硬邦邦的字丢在他面前。

  “走。”

  之后,便是宫外数月的游历,见过秀丽江山,览过宏伟社稷,亦越发感到身负皇家血脉的重任。

  他不忘要找寻生母,深入江南,明察暗访,之后便与那个当初苦等不来的少女重逢在南垂谷中,遇到那个狐狸般狡诈奸猾的瀛国世子。他终于开始谋人,谋天下,更有了终其一生不能停止的守望。

  命定的车轮隆隆生辙,面前的道路渐渐开朗。

  天朝皇太子找到了生母,亦找到了自己。

  若不是会过了东方子昭,他也不会知道这已过盛世百年的汉室社稷实则时刻受着来自外部的挑战。

  而保住汉家江山,是他身为太子的责任。

  鹰隼展翅,翔击长空,谋人策既输东方子昭,却也叫世玙在这生生的失去与割离之间,明了了驭人的劳心和护国的维艰。

  回京那夜,世玙持剑向东。夕阳下,草盛青黄,星汉壮丽;江河奇伟,如虹相沐;汉土辽阔,寰宇广博。

  这一切,明日便是他的天下,只要他想。

  这繁华国祚他要守望,因何守望?凭何守望?

  骏马嘶鸣,刀剑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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