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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啊?”魏大嗫嚅道,“爷……这是……”

  “是谁?难道连爷的话也能不听?!”

  董鄂氏一掀帘子,急步进来福了福道:“爷!是妾身的主意,您息怒!这些日子您心情不好,天气也燥,爷从前不是最喜欢弄琴、璧月两个唱曲儿吗?说有江南烟水润物无声之妙,妾身想……”

  “想什么?本贝勒没有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吗?把她们绑出去!”

  董鄂氏急得一屈膝跪到我椅前,泪水盈眶:“爷!您这是要责罚妾身吗?您就算再急什么事儿,也不能这样气坏身子啊,这才几天,撷翠箢里月颜丫头给绑死了,完颜氏房里的丫头凤儿是不懂事儿,可也跳了井,虽说只是两个丫头,到底也是人命罪过啊!爷这个样子,连宫里头都知道了,宜妃娘娘千叮咛万嘱咐,妾身实在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劝着爷了……爷要是不喜欢,妾身这就让弄琴、璧月两个走……”

  宫里头也知道了……我重新静下来,冷冷道:“什么弄琴璧月?没的玷污了些好名字。都滚!”

  董鄂氏转身向魏大挥挥手,依旧跪在面前,拉着我手咽声恳求:“爷,宜妃娘娘做主的那位兆氏妹妹,不日就要进门了,爷这样子叫人可怎么好呢?再怎么着,爷也不能让万岁爷和宜妃娘娘操心难过啊……”

  这才想起,还有个额娘上次说的,玛纳哈家的小女儿兆氏。玛纳哈是我额娘娘家近亲、也是八嫂族中的人,当然也是我爱新觉罗家的亲戚,额娘一心要替我寻一个她中意的侧福晋,现在寻到了,是故急着让我迎她进门……

  “哐啷”“哗啦”乱响一片,我躁乱中起身踢翻了些什么东西,看也懒得再看,出门打马向宫中去了。

  在额娘宫中磨蹭了一下午——要我迎什么兆氏进门,除非先把凌儿给我。额娘无奈,只得答应先替我打听看看。

  不安地等了一夜,第二日下朝,正要直接去额娘宫中问消息,李德全悄悄叫住了我和四哥。皇阿玛似笑非笑瞅瞅我们,说要去四哥书房看看。

  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面无人色。

  无缘无故,皇阿玛亲自去四哥书房做什么?凌儿应该就在那里。

  更何况,皇阿玛轻装简从,却带了敬事房太监和善刑司掌刑太监,小太监手里盒子拎着什么?毒酒还是白绫?

  不用这些迹象,我也早该知道,这会是皇阿玛的解决之道……想起八哥高深莫测的“等着瞧”,我早该明白……

  看看四哥木然僵硬的动作,勉力克制的神态,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要他肯把凌儿给我,一切原本都还有可能挽回的,我们都是罪人……手足都冰凉麻木了,什么都来不及细想,人已恍惚,让我上马,我便上马,要我走路,我就走路,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路被撮弄到四哥府的。

  又见到她,人才重新活过来。布置简陋得不像话的房间内,她挽一把青丝如云,红颜已苍白,奇怪而平静地看看一身寻常打扮的皇阿玛,视线落向被皇阿玛拦在门外的我们兄弟两个,原来晶亮的眼眸仿佛蒙着一层迷雾,却瞬间清清灵灵认出了皇上身份。

  门被关上,我直瞪瞪的目光无法移动,身边的四哥也如泥塑木雕,房间里有低低语声,凌儿的笑声却响起,她笑得轻灵、萧索、释然。

  这笑声,是对我幻想的最彻底粉碎。她证实了我的罪衍,从此惶惶余生,将再无处可为我沉沦的灵魂赎罪。

  皇上又亲手拉开了门,他双眉皱得很紧很紧,神色哀伤。小太监托出了毒酒,凌儿目光扫过,却向我苍白地微笑,仿佛在安抚一个惶恐的孩子……

  皇阿玛将我们关在畅春园一整天,身边的人说我在流泪,她最后那个苍白、厌倦的笑,却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对罪人,这笑,比怒骂、责罚、千刀万剐……更撕心裂肺。看到这笑容的那一刻,一腔魂魄再无可依,人仿佛也已随她去了。

  赐过晚膳,皇上才放了我们走,胡乱拉过一匹马,疯跑向左家庄化人场。

  游魂般游荡在左家庄化人场外的荒野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夜深,雨点先是稀稀落落,渐渐大雨滂沱。

  仰面倒下,任由大雨洗刷,若那精灵的笑魇已经从此成灰,让我就此死去,化成一股灰,交给狂风,将我吹散,交给大雨,将我冲走。

  ……

  八哥在几乎遮不住什么的伞下,低头看我,大雨淋湿了他的白衣,目光是洞穿我心的怜悯。

  自从那个大雨的深宵,八哥带人将我从左家庄化人场弄回府后,我被额娘派来的亲族和侍卫严加看守起来——新娶的兆氏要进门了。

  处处房舍物事点缀装饰着大红,在眼前鲜血般刺目。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记得她。就像有一把钝刀子在时时刻刻绞我的心,痛得木着脸绷着唇,整日呆滞的没有任何言语。

  董鄂氏不知什么时候被我踢伤了手,强撑着还在打理府中事务,准备迎侧福晋进府,我木然看了不知正在说什么的她半晌,她却突然拿绢子捂着脸,扭头哭了。

  兆氏虽为侧室,仍从正门进府,各项礼仪自有人打点热闹,用额娘的话说,不能委屈了她。

  鼓乐喧天,笑语盈耳,这些愚蠢的人为何起哄鼓掌?精灵般的她,竟无声无息,死得如此卑微。

  由得人摆弄到夜深,新房内,床沿坐着等我揭起红盖的新人,红烛摇曳,映得房中大红“喜”字如一个残酷嘲弄的狰恶表情,惊得木木的我一身冷汗,倒清醒了几分。

  我只是不知该怎样疼爱她才好。怎样才能告诉她?而她最后那个笑,已是对我恨极无奈?

  回头只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我依然身处锦锈丛中,繁华世界。她呢?推开门,只才初夏,窗外的夜晚凉意沁人,竹梢风动,月影移墙,说不尽的凄凉冷漠。

  走出新房,到马厩牵了我的菊花青,在侧门守卫家丁的惊呼声中冲进黑夜。

  不知道要去哪里,胡乱扯掉身上的喜服,我只是想找她。风骨傲人的她,沉静狡黠的她,烂漫娇俏的她,才是今夜本该坐在我新房中的女子。

  要到哪里才能找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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