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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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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记得,你和阿依朵的额娘都生在那里,那真是个好地方,能养育出这样的儿女。你想想,连成衮札布初都可以上战场了,前年他到京城谒见皇上时,俨然有几分你当年的模样呢,那个被我故事哄得一愣一愣的小鬼,居然也已经长得英武不凡。” “呵呵,和我比?那个小鬼还嫩着呢……不过策凌这么卖力,准噶尔平定之后,这大札萨克盟长之位,皇上虽一心不愿还给策凌了,准还是会传给成衮札布初的……” “因为咱们的皇上,对于策凌当年差点害死我们两个,依然耿耿于怀?呵呵,这绝对是他的风格,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个猜测……皇上用策凌到战场上为前锋时,一定恨不得他战死谢罪算了。” “哼,那个老狐狸,能给他为国捐躯的机会,已是极大的恩典了,若不是他贪心背德,怎会有你后来遇险之事?所幸成衮札布初这几年瞧来,一点儿他父亲的毛病都没有,倒还是个草原汉子,不过,这么年轻的喀尔喀蒙古王……”胤祥笑着摇摇头。 “他是听着我的故事长大的,我觉得他是个可爱的小孩,应该能做好这个蒙古王,你不觉得吗?” “我?我愿拿这劳什子怡亲王和他去换……真想回去草原啊,你还记得草原的样子吗?骑着马儿不停地跑上一整天,也跑不到尽头,天那么干净,人也痛快,不高兴了,打一架,照样可以把酒言欢……” “怎么忘得了那样广阔无垠的天和地?牛羊、骏马,兔子野鹿到处跑,熊、虎、狼……什么动物都有,天上高高地盘旋着苍鹰……刚到草原,我看见一只兔子,也开心得能追上半天,你们都笑我。” “……身在其中时,非但不觉什么,还时时怨恨不忿,呵……如今再看,那竟是我这辈子最痛快自在的几年日子……老天这样捉弄我们……凌儿,那是四哥冒着性命之险给我们挣来的,圈禁是什么日子,我太清楚了,哪怕只有三年,也几乎逼疯了我。那十年,京城局面暗无天日,四哥如履薄冰,还时时处处为我们两个担足了心……要在父子兄弟间灰着心转圜应付,还要纠正弊政、作养民生,我大清现下才好容易渐渐有了盛世之象……但四哥之苦,天下有几个人瞧见了?” 胤祥的声音渐渐有些痛苦:“……四哥为人高峻深沉,知道他的,又有几个人?如今却满天下明里暗里都是道听途说的诽谤之声……大哥、五哥早年随皇阿玛御驾亲征,立下战功时,我还不过是个毛孩子,转眼,大哥已经被圈禁了二十余年。二哥做了四十年太子,现也只剩荒冢孤坟。三哥,三哥自他家的老大死在喀尔喀蒙古,早被吓破了胆,诸事不管,整天埋头在故纸堆里,老得不像样子,恁他什么事儿,一转眼就忘得精光……八哥九哥十哥,十四弟……听说七哥这些日子身子也很不好……” “皇七弟”允佑,旧病复发,的确也已经病得起不来床,太医那里传来的消息很不好……胤祥一一数着,苦笑:“凌儿,你就像是专为来瞧我们兄弟这场笑话儿的。我最喜欢听你叫我们兄弟的名字,无论是谁,仿佛我们就是乡里街头的顽童学伴……我方才没有叫‘阿其那’‘塞思黑’,四哥须得治我的罪,哈哈……” “无论换个多么难听的名儿,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爱新觉罗的血脉。李世民开创大唐盛世又如何?后世人喋喋不休的,仍是玄武门一场骨肉惨变……”他喘得有些急,被我捂进被子的手摸索出来,央求似的拉住我的手:“四哥只能咬牙走下去,没有别的路,但这红尘如烟,看到后来,终不能掌握一物,我们兄弟,所有的心计和争斗,最后,不过成为后人的笑柄谈资。咳……” “不要说了,我都明白。”我干脆地压下他的手,转身唤人,他却紧紧拉住我,连身子都挣扎着微抬起来。 “只有你能劝四哥,得撒手时,且撒手吧,操了一世心,竟顾不得自己了,只要无愧祖宗后人……凌儿,带四哥走……” “你……你说什么?” 他却吃力地喘咳着,颓然倒回枕上,面上泛起缺氧的痛苦潮红。 奉旨轮流在怡亲王府中值班的太医和一直守在他身边伺候汤药的世子们已经一涌而入,紧张地围拢了他,我怔怔看着他粗重起伏的胸膛和紧阖的双眼,直到他陷入昏迷,这一天都没有醒来…… 胤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着时,也常常迷迷糊糊混淆了记忆,这一天,守了他近两个时辰,他也没有醒来,看着屋檐下冰凌融化滴水,我忽然站起来离开,在门口对瓜尔佳氏说:“你整夜整夜地守着他,多少日子没安稳睡一觉了?太医世子还有侧福晋们都在,你要是比他还熬不住,这府里就没了主心骨,不是更坏事吗?无论如何,记得先照顾好自己……我这就去,请皇上来看他,你稍稍预备一下吧。” 胤祥原来的嫡福晋兆佳氏在雍正五年病逝了,后来由胤祥指明扶正的苏完尼瓜尔佳氏当家谨慎平和,为人温柔敦厚,与我一向也有来往,这些日子她背着人总是吞声咽泪,憔悴得比胤祥还厉害,听说要请皇上来“亲临探视”了,拿手绢捂了嘴,微凸的大眼睛里都是惊恐和绝望。 “凌儿?” 一回头,胤祥正睁着眼,目光有些散乱地四处搜寻声音来源。 连忙换起一张惊喜的笑脸,坐到他床前:“你醒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他一脸迷惑,“外头天怎么那么亮?” “那是雪地里雪映的,还早呢,不急……” “外面还是雪吗?这个冬天怎么这样长……” “今年倒春寒嘛,但这两天,天都放晴了,你看树枝上的冰凌都化掉了,圆明园那些小山的南坡雪浅,都已经化得可以看见茸茸冒头的小草了。等你好起来,春天就又到了。咱们这次,一定要拉上皇上去草原围猎,好不好?” “四哥?四哥呢?你怎么不陪在四哥身边?” “他整天瞎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就来看你了……” 胤祥有些喘,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清清楚楚地低声道:“凌儿,我只怕看不到这个春天了,是吗?” 和他渐渐清澈的目光对望一刻,喉中忽然哽住,什么东西洪水般漫进眼眶。 “想哭?这儿!咳咳……”胤祥微笑着、喘着,抬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待我走了,就不许再哭了,要好好替我照顾四哥,知道吗?” 点点头,轻轻靠上他宽阔的胸前,眼泪顿时决堤。 与他一起走过的大漠风雪全部涌上心头,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让我觉得总是需要人为他担心的大男孩,早已长成一国栋梁的雄伟男儿,他宽广、正直、坦荡的胸怀,深切的理解和默契,侠骨柔肠的温柔情意…… 佛祖怎能这样残忍?要人勘破这样的生死离别?!就算时空跨越三百年,我依然注定无法勘破,我将永远无法原谅折磨了胤祥一生还要将他早早带走的命运。 仿佛有流淌不尽的泪水,无声纵横蔓延,将他胸前的锦被濡湿了一大片。抬起头来,他又已昏昏睡去,右手还安慰地轻搭在我头顶,嘴角扬起一个笑的角度…… 一半明一半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依然英气挺拔俊美的侧脸,只是那脸上被岁月写满了沉默、克制、沧桑,不露声色的坚毅和忧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沉倦意…… 高喜儿在外头轻轻催我,说皇帝又着人来问了,我的目光依然黏住般离不开他沉睡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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