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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烦闷”?我立刻随李德全乘上软轿,穿过半个紫禁城,赶去漱芳斋。

  雍正年间,后世知道得比较多的皇宫戏园——畅音阁还未修建,那应该是最喜欢热闹花样的弘历后来建的了,现在只在御花园西面的漱芳斋,有一座宫内最大的戏台,清皇室入主紫禁城以来,每逢万寿节、圣寿节、中元节、除夕等重要节日,几位皇帝、皇太后常在漱芳斋后殿看戏,并赐宴于王公大臣。

  白天里,祈福、祭天祭祖、朝贺都是官方礼仪,晚上的赐宴自然也是。后妃、皇子、公主、亲王郡王贝勒及其家眷……满满一堂,显得像个家宴的样子,据说连被革了亲王的允禩,因为仍是至亲宗室,也由八个粘竿处侍卫严密监视着被“请”了来,坐在众兄弟间,以示“同乐”。得赏了位置参与听戏的朝廷重臣们格外荣耀,台上戏子更是打点千般精神,拿出看家本事,满台的西王母、老寿星、仙女仙童、海龙王、祥云瑞兽,歌功颂德,齐贺圣主盛世……

  好一幅花团锦簇的人间富贵图!

  这满堂或真或假的其乐融融,只因为他一个人的在场——他却不耐烦要走……除非心里有什么事,立刻就想去做。站在漱芳斋南侧一个大柱子后,我几乎肯定地点头沉吟着,等待胤禛。

  进去通传的李德全却神色有些惊慌地跑出来了,皇帝不在那里,其他人居然没有一个说得清皇帝刚才的离场是去了哪儿。

  怎么可能?这样场合,皇帝可是众人目光的中心。

  我把脚步略略移出阴影望过去,这里坐的是后宫众人。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自然是皇帝刚刚坐的,皇后和几位阿哥坐在东边两桌,其他妃嫔和宫里的公主都是两人一桌,按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靠后一些的东西两边,鹅黄帘子后面,依序列座。亲贵王公和重臣坐在下方院中,眷属诰命则坐在院子东西两侧的配殿……有什么地方不对,好像少了些重要的人……

  我回头问李德全:“你十三爷、十六爷、十七爷在哪?八爷怎么也不见?还有,皇上今天整天都带着方先生,方先生人呢?”

  他眯着眼看了一圈儿,恍然道:“果然如此!皇上命老奴去请主子的时候儿,十三爷、十六爷、十七爷都还在呢,方先生也在下面和张大人坐在一桌儿……”

  “明白了。李公公,我没有来过漱芳斋,请问,若皇上要更衣小歇,暂时躲躲清净,应该去哪儿?”

  “回主子,那自然是去前殿,主子您随我来。”

  一场盛会,已经因为他一个人的离去而黯然失色了。台下有些沉不住气的王公和官员已经在互相递眼色,坐得近的甚至交头接耳起来——皇帝甚至不打算把场面撑完,一定有事要发生了。

  琉璃瓦重檐四角攒尖顶的皇家戏台,台上的戏依然热闹,台下的戏却恐怕正要开始,多少人的荣辱沉浮、身家性命密切相关,比台上那些戏相比,扣人心弦何止千万倍?最后看了一眼盛装浓妆,在明亮的灯光中端坐得如庙里神像的皇后,她的右手以完美的方式轻轻搭在左手背上,每只手上三根长长的“指甲”珠光夺目,一动不动,仿佛听戏入了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皇帝走了,她就是镇场的人——皇后是一个政治职务,也真难为她,今夜恐怕要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端坐到底了。

  胤禛不喜欢听戏,我怕热闹。特别是从热闹的地方离开,我总能敏感地捕捉到异常的寂寥——离开唱戏的那个院子才两条走廊,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依然听得清清楚楚,空旷的宫殿建筑无人处却已被无比强烈地衬托出过分的幽暗寂静。

  就在穿过两殿间最后一道走廊时,我急遽收步,拉住前面匆匆引路的李德全。他诧异地回头,我摇摇手示意他和我身后的高喜儿噤声。

  就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大柱子旁,木桩般站着方苞,纹丝不动得几乎让过往的人要将他忽略为柱子的一部分。稍微走近些看,他平静的双手交叉垂握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敛着目光,他侍立的右前方,朱漆大柱间阴影中站着的,正是胤禛。

  胤禛背着手,冷然立于幽深背景里,北风鼓荡起他黑沉沉的斗篷一角,仿佛四面八方涌来无数无形的气——憎恨与轻蔑,强烈地集中到他所站的方寸之地,再从他暗夜般的眸子里凝成锐如刀锋的目光,投向对面的某个地方。

  对面,大约是前殿外的一处石阶下,雪地里,一个人同样背着手,迎风峭立,永远洁净无瑕的月白袍子外,随意披着一件白狐雪衣,脸色如雪,苍白至病态的透明,优雅的嘴角却带着笑。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是在看天,又像是在赏雪。他四周仿佛有一种比风雪更酷寒的东西,将他与这个世界奇怪地隔离开来,再也没有什么能触及到他,只是,他自己也被禁锢了……

  允禩与胤禛,这样的兄弟二人,最后的对决,终于回归到最简单的方式,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才应该是传说中的“决战紫禁之巅”吧。茫茫雪夜,他们在想什么?会不会想起幼年在这红墙中、阿哥所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若是只想得起多年的刻骨仇恨,多么无趣。

  除了白雪皑皑反光,天地间再无别的光线来源,他们也许可以用最简单朴实的方式,儿戏般狠狠打上一架,痛痛快快地完了此劫。

  但他们恐怕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打架。刚离开母体,就必须从母亲身边抱走,在阿哥所统一抚养长大,他们还没学会说话可能已经明白自己身份的特殊,刚学会走路已经知道自己身边围绕的都是“奴才”,几岁就已经懂得一言一行要有尊贵雍容气度,再到上学,太傅不教八股文章,教的都是兴衰成败、治世驭人……

  静悄悄离开他们,胡乱往殿外走,坐在一处无人栏杆上看着雪发呆:他们的一生在别人看来精彩绝伦,对他们自己,却未免太无趣了。

  正在“腹诽”,却被另外几个无趣的人一转头看到了,胤祥带着他两个弟弟走过来,随我往外看看雪,轻声道:“见着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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