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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灯光刚亮起时,我窃笑着看了看几个坐在戏台前张大嘴的“大人”,满意地看着这群被我成功“包装”的女孩子。要知道,台下坐的这些满清贵族,朝廷重臣,平日看惯了穿着水桶一样掩盖身段的旗袍,因为踩了“花盆底儿”而不得不走路挺胸凸肚的旗人女子,现在乍然看到这样一群汉装紧裹着妖娆身姿的女子,俨然从屈原宋玉诗赋中走出的洛神仙子,岂是一个“惊艳”了得?

  最妙的是,厚重质感的锦缎穿在这群娇小的江南女子身上,怯怯的弱不胜衣,此时舞动起来,发现她们的衣襟斜斜裹着单薄的肩膀,似露非露,诱得人心里直痒痒的想看更多——可那衣襟偏偏又总不掉下来。

  正在心痒难熬的时候,编钟、磬、鼓却时不时在音乐中响起,古朴悠长,典雅高贵,又像在对这群垂涎三尺的男人们宣示,这是一群九天仙子,洛神女娲,你们凡夫俗子休想染指!这种欲求而不得的感觉,就是我幻想她们舞蹈时能达到的最终效果。

  我又看了看远远坐在二楼上张大了嘴,表情像在做梦的十阿哥一眼,终于忍不住得意地笑了。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台上,真是比聚光灯更有效。可是胤禟看上去很不一样,他直勾勾地看看台上,转头灌一口,又看一眼,又灌一口……在所有被吸引得认真看着戏台的人中间显得非常奇怪。他那样喝的,是酒吗?

  已经能看到台下周围站的小厮们在悄悄地擦口水了,锦书她们才齐声吟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舞姿就完全是锦书编的了,这是她的“专业”,到底不同:看似简单,却是最细微的耸肩、扭腰、迈着碎步撒娇般一拧身子,再回头缓缓递出水袖,勾魂夺魄。

  这曲子里面的典故,是一千多年前的美人如玉,君王深情。曲中的佳人,也是词作者汉宫廷乐师李延年的妹妹,汉武帝李夫人去世后,汉武帝思念欲绝,将李夫人以皇后礼安葬,命画师将她的像画下来挂在甘泉宫,自作悼词一首,名《落叶哀蝉曲》,其词曰:“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直至其年老体衰,这思念竟从未绝断,召来方士,让他在宫中设坛招魂,祈求能再与佳人魂魄相会。求之不得,黯然失魂,终于有人为安圣心,设帷幕,晚上点灯烛,请武帝在帐帷里观望,摇晃烛影中,隐约的身影翩然而至,却又徐徐远去。武帝痴痴地看着那个仿如李夫人的身影,凄然写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

  当年在《史记》与《汉书》读到招魂这个典故时,我悠然神往,为之神驰。那到底是怎样绝世容颜,令汉武帝这样睥睨天下的一代雄主生死难离?白居易曾有诗《李夫人》云:

  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

  君不见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伤盛姬。

  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贵妃。

  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

  但那“遗世而独立”的凄清高洁,求而不得之美,千古之下只李夫人一人而已。

  我正是把对这个良妃娘娘与康熙之间的所有美好想象倾注在这歌舞里,才有了这个本应该被我认为太肉麻的创意。望着高台上的明黄软帘,我真的很想知道良妃此时的容颜和表情。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典故,在民间虽只是神话,但以他们应有的学识,该是耳熟能详。此时这里面的意味,一边是古时的庄严古雅,一边却又有眼前美人在无限诱惑,不怪他们神情疑惑。

  眼看有几个“大人”合不拢的嘴要流口水了,第一遍结束,其他女孩子变换队形,边舞边将锦书簇拥在中间。

  锦书在舞台中央翩然起舞,原本就是唱戏的嗓音清越高亢。第一遍合唱悠扬婉转,第二遍锦书独唱,一开口却是哀怨动人,仿佛是洛神寂寞的倾诉。

  我也已经看得入神了,没有再顾得及看台下观众的表情,自己先看了个呆。

  还好丫鬟们没有忘记该做的事,早已捧着一排铜镜悄悄蹲到台下,把台子周围的莲花灯光从台下向上反射。突然就有许多束耀眼灯光聚集在舞台中心的锦书身上,锦书在这光芒中起舞,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莲花。

  我脑中突然浮现出《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原来真有这样的美人!原来曹植此赋,并不是凭空猜象……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本来应该胸有成竹的我,还是被她感动了。

  悠远的歌声渐止,耀眼的光芒消失在天际(铜镜不是一下取走,而是将方向渐渐调整,把光束向上升至看不见的天空,再取走),她们重新凝固成一群飞天般的雕像。小厮们把挂在上方的灯笼重又轻轻放回墙后来,舞台上又回复成幽暗的莲花池。

  音乐声也渐止,只有如泣如诉的笛声还在黑暗中婉转了。美人儿们突然嫣然一笑,在看不清的昏暗中,听不清的低低的随笛声哼唱着什么,轻俏转到台边,每人捧起一朵发光的莲花,分成两行悠悠消失。

  舞台重回一片黑暗,刚才的一切就像洛神已然离去,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

  终于,笛声细细的也渐行渐远,直至低不可闻。

  我呆呆地看着第一个进来,捧着莲花,笑得比花还美的锦书。她却“扑哧”一笑,向身后示意。从丫鬟撩起让她们回来的帘子后面往外看,我一眼就看到下面人群中一只向前伸出想抓住什么的手,此时尴尬地正停在半空。

  这位可怜的大人,美人儿们回到天上去了,你能抓住吗?

  我也忍不住地小声笑起来。

  一旁的丫鬟们一边忙着接过、吹熄一盏盏莲花灯,一边也哧哧低笑着。

  舞台上的灯光消失后,观众们就被看得分外清楚,他们一个个仿佛变成了泥塑木雕,院子里安静无比,好像魂魄暂时都被这绝代佳人摄走了。离得近的几处桌子周围,人们枯坐着不动,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的怅然若失。但此时人人都在注视这什么都没有了的戏台,我已经不敢再去帘子边窥视二楼上那些真正的“主子”们了。不过也不难想象他们的表情,比如十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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