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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看她被吓得花容失色,我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有没有试过?心里憋得慌,就这样大叫一声,很有用!”

  她被我弄得莫名其妙,也笑起来,说:“偏你长了这么个骗死人不偿命的样儿,谁知道你老是跟男孩子一样没个正经的。”

  看着她娇嗔起来,花一样的笑容,又忍不住难过起来,她,还有我,命运似乎并不十分眷顾我们啊。

  她急得拉着我的手摇来摇去:“姑娘你别吓我了!这么一惊一乍忽喜忽悲的算怎么回事啊?有什么心事你说出来啊。”

  我舒了一口闷气,静下来,看着微漾的湖水,却问她:“你随班子被特意请到京城来,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终生大事?”

  她全身一震,握着我的手松开,也转头看着湖水:“姐姐你反正是四爷府的人,好歹四爷会给你做主。我锦书不过是个罪奴,论身份,连姐姐一半儿也比不上。但姐姐,我们一样,命都在别人手里罢了。”

  “罪奴?什么罪奴?!”

  她惨然一笑,我悚然。她那脱离俗世般的微笑下面,藏着的是这个惨笑的灵魂吗?

  她拉着我,绕了一圈儿,细细地看了一遍四周没人,才简短地讲了她的身世。她的父亲原是浙江的一个州道官员,但因政治风波牵连,做了上头大官的垫底,被革职流放到海南,而她被充作官奴三年。三年后,如果没有人要买她(卖她的钱归官府),她就恢复自由。

  她原来是个官宦小姐,怪不得有这样的气质。和曹雪芹一样,先富贵而后败落的世家子弟,心里是最苦的。想着,我突然笑了,说:“这么说来,我们好像一个命的。你知道我的身世吗?”

  我把胤禛当日告诉我的那只有几句话的身世背出来,然后笑着说:“你看,我本来不过是个贱籍女子,还差一点就流落青楼,哪一点比得上你?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忘记以前的事了。锦书你也忘记吧。”

  刚听完我的身世,她就猛地拉着我的手,泪光滢滢。到我说完,她又笑了。说:“是啊,是锦书不对,倒让姐姐去想起那些早该忘记的伤心事。你说得对,都忘记吧。等这一年过去,我就去海南,找我爹爹,服侍他一生。你呢?”

  听到这里,我顾不得说我自己,连忙扳过她的身子,急急地问:“对了!你不知道吗?十三爷今天说,好像八阿哥要把你送给九阿哥。”

  她显然也是刚听说,表情一下就凝固了,缓缓转过头,又看着湖水不说话。我担心地看着她,自己也是一团混乱,呆了一会儿,出了个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点子:“锦书,你有心上人吗?干脆和他一起跑掉吧?”

  她又笑了,有点歇斯底里,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姐姐,我时常看你,看得糊涂。有时候你精细伶俐,利落得像男孩子,有时候你偏又……”

  “姐姐你听我说,既然今日我们姐妹说了这么多,锦书就把心里的想头告诉姐姐,姐姐看我说得对不对。

  “锦书是肯定不能跑的,一则,自从我家获罪,原本定了亲的表哥就再也没了音信;二则,我爹爹他还是犯官身份,我若跑了,不是给我爹爹加罪吗?

  “还有,姐姐,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九爷真正看上的人,是你。当日你一进沁芳阁,我们班子的女孩儿们都在奇怪,你没看出来吗?她们都说,我们两个长得很像。后来听说九爷这些日子老在这附近转,却又不进来。还有今天,瞧九爷和十三爷那个神气,我心里就更清楚了——姐姐你想想,九爷他必定是对你有意,但是碍着你是四爷府的人,又与十三爷……交好,他才天天在这里转来转去,不得其法啊,可怜他一个堂堂康熙爷皇阿哥,居然为姐姐彷徨若此……”

  她轻笑一声:“——所以,有姐姐在前,锦书自认无须担心。”

  我脑子里极度混乱了一阵,但大概我的性格实在是太乐天了,首先从混乱中蹦出来的想法却是:当日在热河,十四阿哥看到我就是和十三阿哥在一起,今天他又特意来这八爷府看我……看来可怜的十三居然莫名其妙地代替胤禟成了绯闻男主角?

  锦书也不等我说话,已经拉了我往回走,边走边说:“走吧,头发衣裳都要湿透了,要是被那两位爷看见,又要怪奴才们侍候不周了。姐姐,不管怎么说,有人真心钟情于你,都是让人羡慕的福气啊……锦书我,最后不过是来去无牵挂罢了……”

  “来去无牵挂……锦书,可是这繁华世界不是我的牵挂啊……听你这话,我倒是想起一首诗,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不过……”

  “怎么?既然有佳句,为何犹豫?”

  “唉,我只喜欢它意韵高洁,但太过于凄美,让人觉得……不祥。”

  “原来姐姐还有这样的好诗藏着?那姐姐不能偏了我,一定要写给锦书!我还没见过姐姐的文采呢!”

  眼看已经回到了沁芳阁门口,我苦笑,我那笔鬼画符似的毛笔字,老是抄别人的诗,也叫“文采”?老天,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不是我故意的,都是误会,误会啊!

  进了花厅,我们忙着换衣服,擦头发,锦书自己弄好后,过来从兰香手里接过我的头发,一边不做声地递给我一支毛笔。我眼睁睁看着丫鬟迅速地在桌上摆好笔墨纸砚,心里暗暗叫苦,连忙尴尬地转身拉着她的手:“好妹妹,你饶了我吧,我那笔字写出来真不是人看的,别叫我出丑了——我唱给你听,你来记,好吗?”

  她像每次听我说我什么都不会时一样抿嘴笑笑瞥我一眼,丢下我湿漉漉的头发,亲自去搬了琴过来,然后坐到桌子对面,拿起笔,微笑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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