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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有一个人,没有哭。

  那是一个小小的少女。

  她站在郊外的一棵大树顶端,双脚点在柔嫩的枝梢,却稳如磐石。

  她只得十一二岁的年纪,粉雕玉琢似的,却已可看出那绝世的美丽——那种容貌,不似真人,简直如同谪仙降世。

  尤其是那双眼,乍看,如冰雪般清冽,瞳仁深处,却有迷一样的冥黑忧悒。

  ——一人一旦看入,简直连魂魄都要被摄去。

  她眼睁睁望着那烈火肆虐,整整一夜,都没有移开眼眸。

  “这盛世皇朝,已是金玉其外……”

  她冷冷低喃,看着那飞焰横天,历经千万年的古城,在粗野的肆虐中沦陷,呻吟。

  “这些鞑靼人太过嚣张……见着几个土鸡瓦狗的王侯将相,便以为我中华无人么!”

  她目光转为幽冷,森然一瞥那惨境,终于跃下了树。

  延着小径走了几步,只见四周风景如华,鸟语花香,真是一派世外桃源。

  她走到一座隐没在山角的宅邸跟前,看也不看它的古色清韵,格调高雅,只是瞥了眼檐下的白带,嘴角带些嘲讽。

  真是虚伪……若真是心怀社稷,大可战死沙场,何必躲在这个别府里,一边享福,一边装腔作势?!

  她没有直进,而是无视守卫家人的鄙夷眼光,斜斜走到别府旁的小院里。

  ****

  “尘小姐,你回来了。”

  连寒暄也算不上,唯一的服侍婢女只是嘴上喊了声,懒洋洋的从椅子上坐起,回主宅去了。

  “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少女冷冷的,从背后道。

  那婢女听了,转过身来,惊愕的看着小主人。

  “虽然这边没什么油水,可也够清闲,也无打骂……可是,我明日会就让‘那边’换人来。”

  少女冷漠的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最后一句,让她心惊。

  “你原先服侍的陈姨娘很不体恤人吧……”

  这关键的一句,终于让婢女崩溃,她哭着跪下:“小姐饶我,我再不敢偷懒怠慢了……求求你别让我回陈姨娘那里。”

  “要留在这里,就要安守本分,照顾好我娘既可……还有一点,”

  少女伸出纤纤玉指,只轻轻在那木椅上一按,它瞬间化为粉末,簌簌下落。

  “你要是敢把这里的事告诉任何人……”

  她声音清脆动听,说出的却是世上最恐怖的话语。

  婢女身体已抖得象筛糠,根本不敢有丝毫反抗。

  “我不敢,尘小姐……我不敢的。”

  她很快就离开了,少女就进屋里,看着一室寒沧简陋的摆设,再看着昏暗灯烛下,母亲那苍白憔悴的睡脸,想着‘那边’正是欢声笑语,慈孝天伦,愤懑如波涛一般,汹涌全身。

  她想着刚才婢女的称呼,更添一重悲恨。

  她轻轻的,对着虚无说道:

  “我叫林宸,不是那被人踩在脚底的灰尘。”

  她的眼,凛冽中透出火一般的自信,以及,由仇恨然就的……野心。

  可偏偏,那小小的身影,映在窗纸上,飘忽孤单,是别样的凄婉,和悲伤。

  ****

  林宸的出生是桩奇闻笑谈。

  她的父亲,是景乐一朝,大名鼎鼎的昭云公子,俊美不凡,又潇洒倜傥,于诗赋、书画、琴棋都很有涉猎,每当夜晚,这位有“潘安再世”的美男子,和一群青年俊彦,在“玉笙楼”上举杯停笔的盛景,几十年后仍被称为佳话。

  他出身名门高阀的林氏,本身又如此出色,景乐帝的爱女延琳帝姬偶然邂逅,就和他两心相许,不能自拔。

  和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一样,好事多磨,皇帝舍不得爱女嫁去那种规矩甚大的门阀之家,踌躇不定。

  林昭云以为无望,沮丧欲狂,放荡形骸,流连于青楼,一日醒来,竟发现和额刻刺青的“贱籍”娼女睡在一起。

  所谓贱籍,是本朝一些罪余孽徒之后,他们额前有刺青,世世代代都只能在官府管制下,从事妓女、王八茶壶、甚至娈童之类的下贱行业,若有脱离,绝对严惩。

  妓馆中,一般女子只须付出赎身钱,就可以大方离去,和爱郎到别处厮守,惟独这类身在贱籍的,只能世世代代,在十八层地狱里。

  林昭云是何等潇洒倜傥的人物,和这种肮脏女子有了一夜之欢,说出去也惹人耻笑。

  他慌忙跑开,之后几日,想起这件事就恶心后怕。

  他和延琳帝姬之间,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在两个月后,喜结良缘,偏偏这时,那家妓馆中传来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原来那娼女事后就抵死不肯再接客,被毒打凌辱,也不改口,这两个月,她做尽了苦役,在馆里擦地板,洗衣裳,挨打,什么都不在乎,就是抱着腹部蜷着身,不让人打肚子,老鸨发觉有异,这才揭了出来——竟是林昭云一夜风流后的孽种。

  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情被揭穿开去,正是新婚蜜意的延琳帝姬终日啼哭,痛恨爱郎负心下流,林昭云也跟着跪地求情发毒誓,小两口闹腾的不可开交,还是林家家主顾及那块骨肉,私下疏通了关节,才把那女子弄到林府侧院。

  孩子出生时,延琳帝姬也怀了身孕——她因为终日哭泣,还是不免伤了胎气。林昭云在老父催促下,才万般不愿的来到那别院,等到稳婆报出是个女孩,他只瞥了一眼,就厌恶的说道:“就叫林尘,灰尘尘埃的尘。”

  第二十章 天宸

  她从小冰雪聪明,她知道,那个叫作“父亲”的男人从来不喜欢自己。

  不,不是“不喜欢”,而是彻头彻尾的厌恶憎恨。

  她亦知道其他人家的相处情形,虽然有个嫡庶亲疏,好歹是自己儿女,一家人。

  她与母亲,绝对不是林家的“一家人”。

  她们俩,是林昭云心上的伤疤:丑陋肮脏的伤疤,一触动,就会流脓流血,既痛且臭,真想生生剜去。

  亦是延琳帝姬的耻辱,这是她夫君在新婚期间生下的贱民之子,是众人嘲笑议论的材料——她这样一个冰清玉洁,金枝玉叶的仙子,为何要承受这种羞辱?

  最后,还是阖府上下嘲笑说嘴的对象——婢女婆子们嘴生的麻利,什么烂乌鸦想登上枝头啊,贱货自己爬上床啊,都会编派到头上,直到小女孩七八岁晓了事,又有了“那丫头一双眼睛象鬼,半夜三更走在坟地里”的谣传。

  林宸在幽幽的烛光下,想起儿时记忆,不由冷笑。

  那时候她才六岁,自师父那里习字,懂得“尘”字的涵义后,她不哭不闹,竟然取过匕首,在手腕一划,不顾血流如注,清冷童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今日还了那人的血……我的名字,不是灰尘!”

  “宸者,天地之交宇也。我相信,天地之间必有我,从此以后,我叫林宸。”

  仙风道骨,亦是离经叛道的师父那日道:“为何不改了姓,岂不更痛快?”

  她的黑瞳,冥黑中闪着残忍诡谲:“我爱记仇,师父。用这个姓,我一生一世都要怀恨。”

  她挺立着,直到失血过多昏迷,还最后坚持问:“流过一半了吗?”

  师父事后也不禁叹道:“好烈性!好煞气!”

  ****

  她站在窗边,看着天上星辰,想着旧事,终于等到寅时过半——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给母亲喂完药,换了身夜行衣,又取过黑巾蒙脸,无声息的出了门。

  如今鞑靼人占了京城,在那里烧杀淫锊,这次前去,文雅点说,是一探鞑靼军营的虚实,往粗里说,却是她“看不惯那些臭烘烘穿兽皮的家伙在城里乱窜,若是遇上好时机,割了那将帅头颅就是”这是她事后面对暴怒师父时的言语。

  官道上只见荒凉和血迹,一些尸体胡乱横卧在地上,血腥中带着点腐臭,眼下已是六月初,已会腐烂。

  她轻功十分了得,若是有人在,只觉得眼前一花,连道黑影也不见。

  只得一刻,京城的轮廓就有些清晰了,林宸正在观察守城的卫兵,屈辱听得身后马蹄疾驰,听声音来势飞快,她避过一边,冷眼看着一个少年穿着黑衣,拉着手中缰绳,让马停在了路口。

  他身形挺拔隽修,也蒙了面,只看鼻子以上,就可知仪容清俊,周身气质极为雅逸。他把马拴在树上,也开始用轻功赶路。

  林宸不久就赶上了了他,却不超过,只是在他身后细细观察,只见他到达城墙下方后。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爪钩,往城头抛去,确定稳住后,三两步一蹬,就开始向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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