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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元祈手中捏着玉玲珑,目光深邃森冷,已是愤怒到极点。

  “上次赴宴,梅嫔就知道我能分辨出各种药香,所以不敢把药碗端进自己的寝宫,只能到厨下偷偷的一气喝完,她匆忙烧尽了药渣,却不慎把随身的玉玲珑落在灶灰里。”

  晨露冷静而缜密的分析完,元祈已是怒不可遏,他猛的挥袖,扫下桌上一只景泰蓝笔架,冷喝道:“贱人可恶,竟敢戕害我的骨血!”

  他气得微微颤抖:“朕对梅嫔素来不薄,很是爱重她的娇憨纯真,不料一眨眼的工夫,她竟成了这样的蛇蝎,连亲生骨肉也下得了手!”

  他说到最后,已是微微伤感,这天下最显赫的九五至尊,年仅二十的青年,生来冷情无欲,难得对一个女子心生怜爱,却不料最后如此结局。

  晨露却出言反驳:“陛下这话错了,此事也不能全怪梅嫔……要知道,真相这东西,就象乡间的洋葱,剥下一层,还有另一层隐藏在下!”

  元祈听她意有所指,警觉到另有蹊跷,他冷静下来,以目示意晨露说下去。

  “您只须想想,为什么梅嫔刚让神医混进宫,皇后就能及时赶到?还有……我亦对医术略知一二,一个月的胎儿还没基本成形,仅凭一根线就能诊出男女,真真是天方夜谭!”

  话说到这里,皇帝如醍醐灌顶,猛醒过来,他不由悚然生惊:“难道……这一胎并非是女,而是……”

  “我刚才已经说了,没有人能在一个月时判定男女,那女神医一定得了关照,到时候只需说是女胎,所以,胎儿的性别,只怕永远是个谜。”

  她看着元祈痛恨愤怒得睚眦欲裂,轻轻的,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皇后娘娘定是想不出这等毒计,她上次的计划,何其浅陋!怕是有人在背后策划。”

  元祈想也不想,冷笑道:“皇后的脑子是没有这么灵巧,有母后这等女中诸葛,还是有什么事不能办成?”

  他面容森寒,笑得却越是欢畅:“林家……前朝就依仗着裙带关系往上攀爬,本朝就更是猖狂……母后俨临朝多年,专横跋扈,俨然成了宫中至尊。她两个长兄,一个庸碌无为,另一个更是狼子野心,贪婪凶恣,有什么资格称公封王?!大家慢慢走着瞧……朕青春正是鼎盛,还愁除不了这些虎狼蛇鼠!”

  晨露低下头去,掩下唇边的无声微笑……终于到了这个地步!

  她静静欣赏着皇帝切齿痛恨的样子,满意的知晓,她播下的仇恨种子,终于发芽。它会继续滋长,壮大,终有一天,它会让这一对母子,杀个你死我活。

  元祈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着,稍稍冷静后,他有些忧郁的开口:“真是可笑……朕身为天子,富有四海,说到亲近家人,竟是一个也无。母后这样跋扈擅权,想把朕做个傀儡,皇后……我见到她那伪善柔弱的样子就恶心,妃子呢,不管怎样的好女孩,进了这染缸一样的宫中,都会变得狰狞如同鬼魅,谁也不能幸免……至于我亲爱的弟弟们,哼哼,怕是巴不得我哪天死于非命,好继承这宝座……”

  “朕真的很难受,很寂寞……果然,身为帝王,就是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你能明白我的苦吗?晨露……”

  他的为难,愤怒,寂寥,和内心最深处的软弱,都在在和一瞬间爆发,他近乎失控的问着晨露,却在回身时,被那清冷双眸,生生浇熄了满心汹涌。

  那双眼,清冽如同岁月轮回,一看之下,却好似摄人心魂。

  却只有她,一如初见,不曾沾染了世间污秽。

  “每次看到你,都象十二月冰雪,让朕凉到骨髓……”元祈苦笑着说出感受,心下却不期然冒出一句——

  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轻轻问道:“朕这会子心里闷得谎,你会抚琴吗?”

  晨露没有回答,他顿时醒悟,失笑道“朕忘了,你是出身江湖……也罢,你且在一旁,听朕一曲罢。

  他净手,取过窗下瑶琴,校了下音,信手拨弄起来。

  那琴声很是激昂,只是压抑了太多的悲郁沉痛,才几下,就听铮的一声,琴弦断成两截。

  元祈苦笑:“雅乐必须焚香静心,这会子果然不成曲调。”

  晨露看着他,终于开口:“您未免想差了,即使是江湖人士,我也略识音律——这里有笛子吗?”

  元祈有点惊讶,还是命秦喜去取了上好的来。

  这是一只绿玉雕琢成的短笛,笛身通透晶莹,看着就不似凡品。晨露略一擦拭,凑到唇边,正要开始,元祈却突然靠近道:“此处终究憋闷,我们到上面去。”

  他竟是一拉晨露的手,挽着她提气一跃,上了屋檐。

  晨露不料他会做出这种举动,坐定之后,不露痕迹的挣开他的手。

  笛声,由整个皇宫的最高处,幽幽响起。

  初时有些生涩,慢慢娴熟,不知不觉间,陷入某种迷境。悠扬如同天籁的笛声在夜空中飘忽不定,俯身看去,底下万千宫阙,琼楼玉宇,亦是黯然失色,浩瀚苍穹间,惟有这一道笛音,长存不灭。

  那是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的繁华如梦……

  却原来,都付之断瓦残垣……

  那是情人间呢喃相依的璧人一双……

  却不料,竟是躲不过,世情人心……

  那是壮士舞干戈,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沙场豪情……

  却终究,不许人间见白头……

  笛音越发颤动,隐忍,然而决绝,迷茫,却又惊醒,这欲哭难言的万古同悲,最后,超然而成天地间的清冷和无垠。

  元祈只觉得心中块垒,为之一空,忍不住,竟想长啸一声。

  两人并肩坐着,星空闪烁下,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他想起世事艰难,却不复烦乱,只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他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又何必强求他人的理解?

  她却有些恍惚。许多年前,那眉眼带笑的少年郎,也曾满含深情的,给自己吹奏一曲……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可惜,岁月无情,不复当年。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一道清丽女音在吟唱:

  敛笑凝眸意欲歌,高云不动碧嵯峨。

  铜台罢望归何处,玉辇忘还事几多。

  青冢路边南雁尽,细腰宫里北人过。

  此声肠断非今日,香灺灯光奈尔何。(注)

  ……

  注:李商隐-《闻歌》

  第十六章 帝姬

  二月刚过,天公甚是作美,冬日的阴冷寒气,一下都收敛起来,京城顿时春暖融融,一派草长莺飞的气象,就是下雨,也有了“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柔媚。

  街上正是人头攒动,这蒙蒙细雨,把几百年的青石路板,洗得光亮如镜。人踏在上面,只觉得稳妥爽快。

  街边错落有致的桐木正绿意勃发,如雾如幻的沙沙声,使人不觉沉醉。

  绿树掩映下,都是店铺酒家,其中是最为体面的,是那家挂有乌金招牌的百年老字号。

  此时正是午后,人不太多,店中只得三四个酒徒,正喝得瞑醺,趴在桌上,已是梦见周公。

  有三位客人,却与众不同。

  一桌两位,一男一女,衣着素雅,懂行的仍能看出用料不凡,两人气质非同一般,隐隐透出矜贵。男的四十上下,女的戴着帷帽,看身形举止,正当妙龄。

  小二看着他们气宇非凡,知道不是常人,没敢上前聒噪,他看着另一桌独酌的客人,一副心事重重,愁眉紧锁的样子,知道一时半会还不会结帐,也趴在帐台边昏昏睡去。

  “小云,此处清风拂面,细雨润衣——你该不会就请我到这喝茶赏雨吧”

  少女开口了,声音清澈如同冷泉,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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