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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荣安推门进来,只见到信则一个人,倒也没有意外,耻笑道:“这种时候她果然把你这傻瓜丢下了。离开也好,不会玷污先皇最喜欢的宫殿。我倒要看看,在这宫里,她能转到哪儿去。”

  “你杀不了她。”信则悠悠闲闲地说:“我相信,即使你让她跪在脚下,用刀逼住她的咽喉——感到挫败的人,还是你。”

  “白信则!”荣安大叫一声,“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白?你还知不知道谁才是你的家人?素盈到底给你什么好处,竟能让你背叛自己的家!”

  “我从来没有背叛家人。”信则的手指滑过一朵花,又轻轻地碰触另外一朵,“即使他们不成器,甚至可恶可恨,我也不想撇开他们。因为我害怕……他们是我的血亲,没有他们,我将孤身一人。在茫茫宫廷里,我无法忍受成为孤儿带来的寂寞和危险。”他看着指尖那一朵嫩黄色的绣花,笑笑说:“可我早就不再害怕了。因为在宫廷里遇见娘娘。”

  荣安怔了。真是不可思议……又是因为有她!

  “娘娘和我相仿,都是打心眼里拒绝成为孤儿的人。”信则微笑着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那样一个安静谨慎的小姑娘,怯怯地走在他身后,好奇地向丹茜宫张望。“哪怕亲人再糟,也好过冷冷清清一无所有。宁可忍受他们添乱闯祸,也好过旁观别人热闹却与自己毫无瓜葛……拼命地想要做些事,让家人离不开自己,却没发现,我们早就是孤儿了——与上天赐给我的父亲兄弟相比,她与我更相似。”他睁大眼睛望着荣安,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家人。”

  荣安气得打颤,抽出长剑比在他的颈边。信则容色不变,口气也依旧:“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到而她做不到的。除了这一件——杀死我,你将成为一个杀死兄长的弟媳,一个血染宫廷的反贼,一个真真正正、不孝不睦、不忠不义的恶人。娘娘背负一个承诺,永远没法伤害你。你能成全我完成这件事么?”

  “你是个疯子!”荣安将剑锋贴着他的头顶一挥一扫,信则帽子发髻被利剑斩得乱七八糟,他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荣安恨恨地跺了跺脚,可也奈何不了他。一名全副武装的兵士进来禀报:“殿下,附近全找过,找不到她的踪影。”

  荣安提起嗓子向信则怒喝:“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信则泰然回答,“没有人会知道她将在哪里停下。”

  耳边呼呼风声太紧,忘机一直把脸埋在素盈的背上,紧闭着眼睛。渐渐忍受了颠簸之后,她偷偷睁眼观望。

  “娘娘,这……这是去大将军府的路吗?”

  “不是。”素盈顶着风说了一句就咳嗽起来,她勒住马,忘机急忙为她轻轻拍背,抬头一看,发现她们正在城门下。素盈也不理睬上前问话的卫卒,径自向城楼上高喝:“白信端!还不快快开门!”

  城楼上一名守将向下张望,说:“刚才已经放了传信的快马过去。娘娘出城又为何事?请勿贸然涉险。”素盈厉声道:“你连城门守也不想当了,是不是?”说着又咳嗽起来。忘机向城门上喊道:“太皇太妃亲下口谕,守将为何置若罔闻?听闻你是白姓,难道与荣安有瓜葛,想将太皇太妃截在此处,等逆贼追来?”

  城上人默然一刻,城门隆隆打开。信端说:“小人派两名护卫一路相送。”

  “不必。”素盈向忘机叮咛声“坐稳”,一打马就从城门缝里倏然而过。

  十月荒原,野寒袭人。快马自夜幕初降奔驰至草叶结霜的深宵,它口鼻中喷出的水雾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温暖。扑面凉飚逼得素盈顿住呼吸,一阵一阵地咳嗽。忘机见她实在难受,一再劝道:“娘娘,停下歇会儿。”素盈咳得胸腔生疼,提缰立稳,不住地大口吸气。

  忘机冻得瑟瑟发抖,放眼四望,野地里不见一户人家,兜天荡地的大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扫净了满天云彩。草原像涌起银涛雪浪的大海,风声草动在这空空原野汇聚成庞大的震响,天地间仿佛翻滚着生生不息的海潮。忘机从未独自在深夜置身这般孤凉浩大的原野,顿时感到孤立无助,连方向也辨不清了。

  素盈渐渐平复喘息,由衷赞叹一声:“夜色真好。”一面松开缰绳任马慢行,一面仰着头追逐星子。她头上的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枝,一枚发髻散开凌风张扬,她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任凭每一根青丝去追寻自在。

  她不慌张,忘机也慢慢地忘了恐惧。两人一骑慢悠悠地在银色草原上乘风前行。素盈指着天尽头幽幽出现的一星灯火,说:“那里有人家,应是黑山脚下。我们不妨慢慢地前进。”忘机被风吹得头疼欲裂,辨不出山影与夜幕,分不清灯火与星光,只觉得满眼全是晶晶闪闪的碎屑。

  “害怕么?这里和宫廷,哪个更让你无所适从?”

  忘机认真想了想,几次以为自己找到答案,但最后还是摇头。

  素盈温柔而缓慢地说,“有一次,我的哥哥对我说——只有衣食无忧,周旋于同样的人之间勾心斗角,你才会幻想平民的生活也许不错。让你去民间一天,可能你不觉得辛苦,因为你穿金戴银,出手阔绰。但你有什么谋生的手段?身外之物终将流散,无财无势,没有来路的女人,你打算凭什么活下去?为一个铜钱想尽办法、为难以下咽的三餐挣扎,那不是你素盈能过的日子!”

  她垂下头一笑:“他言之凿凿,我也对此深信不疑,简直不知道宫廷和宫廷之外,哪个更让我害怕。可是却有另一个人对我说……”她伸出手,渴望触摸整片草原,“他那样无所畏惧地说,他的一生应该是在这里……只一瞬间,我就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地方不能战胜。”

  忘机向前探身,偷眼看她,“那人,是谢大将军吗?”

  “为什么?”素盈奇道:“为什么以为是他?”

  因为提起那人时的神情,与平日说到大将军时一般无二……忘机心里偷偷这样想着。然而素盈是长辈,即使两人此刻如此亲近,她也不敢调皮揶揄。她抿着嘴不言语,隔了一会儿问:“娘娘为什么不去大将军府上避一避,却要往荒山野岭?” “他可是牵连在密信案里的。我到他府上,岂不是害他把共犯坐实了?他人不足信,惟信我君王……事情闹到这地步,除了到阿寿身边剖心泣血,我还有什么方式表明清白呢?”

  忘机点点头,又想起一桩,不满道:“大将军明知道宫里不太平,当然是救人要紧,他偏把好一队禁军死死地扎在北门。”

  素盈淡淡地说:“在宫里只有一样东西,谢震绝不会放手,就是他的北门禁军。北门禁军绝不会擅离职守,轻举妄动。”

  忘机不服,嘀咕道:“难道会比娘娘还重要?”

  素盈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偏着头叹了口气:“这次回到宫中,真的很生气,气得不想再看他。不是因为讨厌宫廷,而是因为恼恨他。他明明知道我多想离开。”

  “你猜,他说了什么?”素盈的语调仿佛虚幻,“他说,‘那么这一次我就赔你一座,想走时一定能走掉的宫廷。’那时觉得这简直是梦话。可是……”她噗嗤笑了:“现在细想,我们真是胆大妄为——不要说开国以来,就是从开天辟地算起,也没有几个后妃在晚上狂奔出京,在这野地里游荡呢。”

  “娘娘!你还有心说笑!”

  素盈笑着笑着忽然就哧哧地又咳又喘,咳到凶时双手紧紧抓住胸口,身子一弯栽下马去。忘机吓得滑下马背,扶起素盈连声呼喊:“娘娘!娘娘!”素盈只是紧闭双目无声无息,忘机举目无人相救,急得哭起来。

  呼呼风声之中忽然卷起另一种狂响,似是惊雷遁地而来。忘机眼前的泪雾中一串金屑闪耀,仿佛天上的星子纷纷惊落,飘飘摇摇坠在草原上,越来越硕大明亮。

  一队持着火把的骑兵一霎就涌至忘机眼前,将她团团围住。忘机哭得泪眼婆娑,只见为首那人跃下马,三步两步迈到素盈身边,顺手扯下斗篷把她裹紧了抱在怀中。

  忘机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大将军!”谢震向她点点头,镇定自若地把所带兵士一分为二,大队人马仍是回京,十余人的一队护送忘机慢慢地继续走。他自己抱起素盈领着两个亲卫飞也似的先往黑山去了。

  胸口缓缓涌起一团温暖,驱散了长久的刺痛。素盈睁开眼睛,帐篷的缝隙泻入阳光。映入眼中的第一个人是谢震,她并不惊奇,向他笑了笑,问:“我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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