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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这不是你一定要找我的原因。”

  谢震想了片刻才沉重地说:“臣听说,圣上出猎之前,因为死了一只猎犬,杖打从人几乎至死。即使是真宁公主,他也时常当面顶撞讽刺。这样任性的话,是活不长的。这一次真宁公主已经准备好了皇位更迭的人选——是明元皇帝第十一子庆王遥的重孙,与圣上同辈,比圣上还小两岁。庆王一脉只剩这孩子一个人孤伶伶的,出身又不像圣上那样正统,易于控制。幸好真宁派去秘密接那孩子的人里面有我部将的旧友,这一次才能先下手。”他一口气说到这里,见素盈气态不变,索性把自己的道理全说给她:“虽然真宁不在了,但迟早会有其他人不能忍受他。先皇留下的最后的希望,就让他这样断绝吗?娘娘当初拼死保住的孩子,就这样让他自生自灭?让他成为一个昏君,令皇朝蒙羞?”

  素盈沉静地笑起来:“大将军,你让我想起了过去我最讨厌的人——那些喜欢以小见大的朝臣,总是因为偶然发生的事,认定整个皇朝的未来一片黑暗。”

  谢震坚持道:“虽然不知道皇朝的未来,但我也知道,昏君犯的错不一定一样,但有一点一定相同——他们都不觉得自己犯了错。圣上现在正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以后会不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就要看有没有人能扭转他的性子了。”

  “为了这个,你把我拉回来?”素盈淡淡地说:“我这孤苦伶仃的女人,在泰陵守着先帝还算力所能及。到了幽深似海的宫廷里能有什么作为呢?”

  谢震的嘴唇动了动,口气有些难过:“你……以前曾经说过,说你的余生变成了一剂毒药,能在泰陵了却残年,对自己对别人都好。可我不能眼看你那样终老,不能自己过得自在却忘了有人在一座陵墓忍着病痛。我不想,成为你心里的又一个叛徒。”

  素盈沉默了,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把手按在他肩上。“真傻!当初是我让你走的。”

  “所以更加不能背叛。”他微笑着回答。

  他们两人一坐一站,保持着那个姿势很久,连悄悄走进来的歆儿也看呆了。他觉得那是一个不容打扰的画面,又悄悄地离开玉屑宫。

  过了很久之后,他无意中提起了那一天。

  太皇太妃没有讲出一个字为那时的景象辩解。她只是看着歆儿和忘机说:“能够遇到一个明白你对他好,而且想要回报你的人,难道不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么?也许我一直没有办法变成一个让人畏惧的人,只是因为身边有这个人——他回报我的善意,让我知道,即使是在这宫廷里,做善良的事也是有意义的。”

  家人

  荣安入宫来的时候颇有大闹一场的架势。歆儿想,早晚躲不过她,索性当面赶她回去。如果能让她气得受不了,再也不进宫来,那是最好不过。想不到荣安根本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她径直去了玉屑宫。

  十六字镂屏,绣花蓝色帷幔,玉屑宫中的布置俨然当年。荣安站在屏风旁,半晌没有迈开一步。银丝结花的宝蓝色帷幔前,那女人穿着淡淡的黄衫,青瓷色裙子,像是深夜星空里一朵香云托出月儿似的。她的侧脸与那一天别无二致,若不是御榻上少了端坐的父亲,荣安会以为眼前是一卷描绘当时景象的图画,几乎要问自己:真的把这女人赶出宫廷了吗?

  素盈回眸看看这预料之中的访客,浅浅一笑:“你发福了。”荣安还是直直地看着她,紧绷着脸。素盈容她去沉默,自顾自捧一盏香茗,仍走到敞开的窗前看景色。的093f65e080a295f8

  “你在看什么?”荣安的声音较之从前更加尖锐。素盈没有回头,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找些当年的记忆罢了。”

  “你的当年有什么值得回忆?”荣安吃吃笑道,“这玉屑宫里的往事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骄傲吧?唉……‘恬不知耻’大概就是总也赶不走你的原因!”

  素盈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些怜悯:“记不记得盛乐曾经说过的话?看来,十年前你就应该明白的事情,至今也没往心上去。”荣安袅袅婷婷走到她面前,耳语一般说:“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只要有一口气在,你我就没有共存之理。”她退开一步打量素盈,嘲弄似的说:“这种话,你敢说出口么?活到今天,父兄、姐妹、夫婿、儿女……你有什么?”

  “你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素盈说,“真宁也死了,现在你只剩一个女儿,好好地为你们母女打算一下将来吧。”

  荣安怆然神伤:“真宁泉下有知,看到你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一定愤慨极了。她得罪无数人、冒了无数险,抱定终身不嫁的决心也要保住的皇家正统,居然又落到你手里……可怜的妹妹!”她悲愤地瞪着素盈,道:“你这狡猾的女人。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绝不会让歆儿受你蛊惑。”

  素盈不再和她争辩。她们判断事情的标准永远不一样。

  “我要告诉他,你对他的亲人做过什么。也许你会后悔没有留在泰陵。”荣安说到此处似乎倍感愉悦,耀武扬威地转身离去。白信则正好领着一名年轻的太医来为素盈诊断,与荣安错身而过。荣安失望而惋惜地看了他一眼,而信则根本没有抬眼去看她。

  这颗灾星身边的人,都会迷失立场。大姐,哥哥,信默,真宁……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可是一个个,渐渐地不知走到了什么方向……只是因为多了一个她,多了一个她!荣安越想越是难压胸中那股翻腾的怒火,气势汹汹闯到歆儿的书房。

  歆儿正在摆弄那颗琥珀核桃。荣安攥紧拳头问:“陛下,那琥珀是哪儿来的?”歆儿瞥了她一眼,懒洋洋地回答:“太皇太妃赏的见面礼。”

  荣安火气上冲,提高嗓门道:“陛下知道那琥珀是什么来历?”歆儿毫无兴趣地摇摇头。荣安伸手压住起伏的胸口,冷笑道:“我知道,我说的话陛下从来不喜欢听。但今天的话,陛下一定想听。”

  她一点一滴搜索脑海中的仇恨,把它们聚集成谁也不能置若罔闻的攻讦。这并不费力,让荣安自己也略感诧异:原来向一个不明所以的人揭发罪恶,比与那些心知肚明的人交换回忆,更令人快意。

  歆儿渐渐陷入了沉默。荣安说得太急,说到激动处心尖不住刺痛,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她看见歆儿满不在乎的脸,高昂的兴致顿时没了。“陛下……”

  “姑姑说累了吧?”歆儿嘻皮笑脸地让人送来一杯香饮,“喝完了这杯清火饮,回家歇歇。”

  荣安浑身颤抖起来:“陛下,你怎么能无动于衷?我说的,是你父母与那女人的怨仇!”

  歆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透出一丝不高兴。“当初你和真宁姑姑说,琚含玄害死了我父母。为你们这句话,他们家该杀的杀、该发配的发配、该没官的没官。还有那些跟他亲近的人,我听真宁姑姑的话,由她一并斩草除根。当时是不是险些把整个朝廷杀空?现在,你又来这一套——怎么今天害死我父母的人,变成了太皇太妃?”

  他看着荣安,诚心实意地说:“姑姑,朝廷好不容易充实起来,你又想在后宫折腾一次?我虽然只是个一点儿大的孩子,也会嫌烦的。再说,真宁姑姑那些整人的手段,你也学不来。算了吧!”

  荣安瞠目结舌:“你以为,我说这些话是想借你的手来泻私愤?”歆儿看着她的样子笑起来:“姑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像你说得那么心思歹毒、下手狠辣——我这样一个小孩子和你这样一个明目张胆地挑衅的人,怎么能活到今天?”

  “以前她让你活着,是一门心思要当太皇太后!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现在终于……”

  歆儿一边摇头一边嘲笑:“真宁大长公主是我的亲姑姑,前些天想杀了我用庆王的重孙来代替。她与我非亲非故,如果有心,十年前还是仁恭皇后的时候,难道找不出另一个小儿助她成为太皇太后?何必等到今天。”

  荣安瞪着他,艰难地喏喏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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