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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他,她

  作为镇守东防的大将军,谢震回京述职的队伍不算排场。尽管如此,真宁大长公主仍然嫌他把精要的将军们带回来好几名,斥道:“目今正是交夏时节,东奴水草丰茂,马壮兵强,将军们应当谨慎防守。大将军把他们带回来,是什么意思?”

  谢震面不改色,道:“四月一战已令东奴元气大伤,年内必定不敢再犯。此次回京正是为这些功勋卓越的将军们请赏。”

  真宁冷笑,“原来是这样!我说嘛,平日从不曾见他们来得这么勤。功劳簿在哪儿?”谢震忍住心中不快,将功劳簿呈上,说:“此簿请交陛下过目。”真宁不客气地夺过来,翻看几页又是一声冷笑:“大将军真会做人情——明明是他们分内的事,到你眼中也算是大功劳!”

  下跪的将军们心中更气愤,谢震压住怒意道:“臣相信殿下深明大义……”他还没有说完,真宁已转身退回帷内。谢震无可奈何,只得领着属下将军们告退。

  出了宫闱禁地,一名将军难忍愤慨,脱口道:“大长公主欺人太甚!”谢震忙伸手拦住,四下看了看才歉然道:“谢某不得大长公主器重,令诸位将军受辱,实在汗颜。”

  “大将军说哪里话!”将军们转来宽慰他,“这真宁乱政也非三五日了,自始宠信一批卑贱之人且不必说,如今越来越不像话,竟连我们这些将领也不放在眼里。这与大将军有什么关系?哼,皇天昭昭,必有果报。” 一名将军又叹:“若非那妖女听信谗言,我们家眷怎么会被扣在京城,一年到头见不上一面?”

  “在京城不比边防,说话须要仔细。”谢震叮咛几句,便让他们各自归家去看亲人。他自己也放松缰绳,任由马匹慢慢地前行。

  这是一匹老马,走着走着,没有回到大将军府,却来到一座废园的后墙外。谢震知道它在寻旧日门庭,忙勒住缰绳眺望——墙那边的老树野藤一片翠绿,因长久无人打理,早已长得全无章法。谢震轻轻夹马,绕到一处便停下不动。

  墙头上可以看见一株枯树,浑身缠满了常春藤,因此触目之处还是绿油油的。可是细看就发现枝条全是了无生迹的枯褐。

  “死了……”谢震心中伤感,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怅怅地拍了拍老马的脖子:“走吧!”

  谢胜得知父亲回家,赶快到堂下奉茶敬献。谢震没接茶碗,而是摸儿子头上的绷带,摸至后脑,谢胜吃疼地蹙了一下眉。谢震撤回手问:“谁打的?”

  上一次谢胜被素家兄弟欺负,写信时告诉了父亲,反而被父亲训。这一次他不敢讲。谢震也不强问,又道:“你今天不是应该在宫里当值?怎么早回来?是不是闯祸了?”

  谢胜连忙摇头,低头难过了半天才说:“爹,我以后可不可以不再进宫?”说罢立刻偷眼看父亲的反应——父亲一向不苟言笑,这时候嘴角轻轻向上扬,仿佛是在微笑:“讨厌宫廷吗?”

  谢胜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虽然有想见的人,总觉得,只要他们还在那里,宫廷也不讨厌。可是认真想想,又不想和他们在那里相见。常在想,如果他们不是他们,我也不是我,就好了……”“你站起来。”父亲忽然这样说,谢胜站直了,眼睛迎上父亲慈爱的目光。“已经长这么高了。”父亲温和地把手放在他肩头,说:“没事的,宫廷不会把你击败。你可是那个人的孩子。”

  谢胜的眼睛一亮,以为终于可以从父亲口中听到母亲的点滴。谁知父亲像看着他的样貌陷入遐思,再不说话。谢胜等了又等,只等到他说:“你去准备一下,待会儿,我要看看你这半年的武艺、功课进展如何。”

  谢胜掩不住心中失望,喏喏地答应一声,去换衣服。

  谢震垂下眼睛——手中的茶碗里盛着桂花茶,毕竟是去年的花,一缕香气趁着掀开盖子的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其实他并不喜欢喝桂花茶,可是没人知道。因为他总是那么专注地看着,仿佛曾经跟某一朵桂花谈过一场恋爱,要在无数花瓣里重寻她的身影,又不能用自己的呼吸唐突她似的。

  这一天晚上风清气爽,谢胜却睡不着,索性抱着蛐蛐罐溜到家中的槐树下,一边呼吸正当盛时的香气,一边捉蛐蛐。他循着鸣叫,看到父亲的房间里灯光又剔亮了。不消多时,父亲与两三个人从房中出来,向外走去。风送来微微人语,谢胜听到“启程”二字,心中一酸:父亲总是趁他熟睡后离开。这一次他回来,竟只有这样短短的几个时辰。他偷偷跟上去,想默默地送父亲几步,却看到那些人往一辆马车上搬运几个大箱子。

  谢胜大奇,不知这是什么名堂,趁人不备时溜到近前,见箱子并不上锁,一口极大的箱中全是布料。他合上箱子,发现父亲正严厉地站在他身后。“爹,你去哪儿?”他吃惊地问。

  “回去睡。”父亲简单的回答并不能让谢胜满意,他说:“不,我跟你一起。”

  倔强的口气真熟悉……谢震将儿子拦腰抱起来扛在肩上,大步向孩子的房间走。“爹!爹!我跟你一起去!”这孩子不嚷着放他下来,却凭直觉坚持己见。谢震把他放在地上,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谢胜面前的月光。

  谢胜挪了两步,转到光亮处,让父亲看清他执拗的仰视。

  “你知道我去哪儿?你去做什么?”谢震问。

  “我去跟爹在一起。”谢胜这样回答。去哪儿有什么关系?有爹在就不会有危险。

  谢震看出他的心思,笑起来。谢胜立即感受到他的温和,也笑起来。

  谢震忽地想:别人眼中,他们父子的笑脸并不相似吧?可是有什么关系?他们都笑得真心实意。

  “马车会颠簸,不准叫苦。”他说。

  好像这辈子还没有出过这么远的远门。谢胜心想。

  马车向着他不熟悉的方向前进,渐渐地,那几口大箱子不像初放上车时那么安分,他一直惊险地在它们之间寻找平衡。当旅途完成,谢胜迫不及待地跳出马车,置身一片开阔的庭园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建筑,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风和星空——宫廷宏伟,不及这里肃穆。京中的风能歌善舞,总带着谁家的銮铃、乐声或香气,不及这里狂放天然。京中人力创造的景致非常多,星空常被人遗忘,而这里的星空,是唯一的景色。

  有人提盏昏灯,穿破黑暗走来。谢震向他抱拳,他也躬身施礼。谢胜好奇地打量:这人是个宦官,年纪好大,行动仍然利落。他见到谢震时很平静,可是看到谢胜,忍不住流露出骇异。“出什么事了?”他疑惑地转眼望向谢震,声音中有惊惧和担忧。

  “白公公不必担心,一切都好。”谢震宽慰说:“这孩子一定要随我来,拦不住他。”白公公这才松口气,和祥地说:“他长大了。”

  谢震轻声问:“她呢?”

  “在配殿中等着。”白公公说罢静静地为他们引路。

  谢震不说话,谢胜被他们庄重的样子唬得更不敢出声。一直走到一扇昏暗的木门前,白公公停下脚步,谢震对儿子说:“把绷带拆下来。”

  谢胜愣了愣,见父亲的神色毋庸置疑,有点不情愿地拆了头上绷带。他伤口差一点愈合,这时似乎又弄破了,但他不敢说。谢震又道:“里面是一位娘娘,你知道怎么拜见吧?”谢胜点点头,见父亲轻轻推开门,一幅幽深典雅的画卷就在他们眼前展开了——

  寂静的宫殿中,依稀可以看见高大的屋椽轮廓,描金花朵隐隐泛起一点异彩,梁上悬着宫灯,却只有坐榻两旁的烛台上有火光跳跃。这黯淡的宫殿没有让人生出一丝恐惧和压抑,只因为面西一扇通顶的窗子全开,泻下一地似雪似银的月光。

  那道月光里,凭窗站着一个女人。谢胜一见她,心中“啊”的一声,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月生……这女人才像是月光里生出来的,面容与衣着素洁无暇。

  他的父亲不知是不是被皎洁月色感染,单膝落地跪在她面前。谢胜急忙一起跪下。那位娘娘坐定了,谢胜忍不住再抬眼去看她——银色的月光在她背后,金色的烛光在她面前,真是黑暗中辉煌的存

  她为谢震赐座,声音像清流一样令人振奋。

  “你带他来,是出什么事了?”她慢慢地问,缥缈的口气好像告诉听众,世上再没有动她心魄的新闻。

  “没事。胜儿执意要随着我。”谢震说:“今年秋冬所需的东西,我交给白公公了。不知道娘娘还有什么特别吩咐。”素盈摇摇头,向谢胜招手:“你来!走近一点。”

  谢胜看看父亲,得到他首肯就彬彬有礼地跪到素盈几步远的地方。素盈又招手说:“来,到我身边。”谢胜吃了一惊,偷偷回头看父亲,见他仍然鼓励,才大胆地跪在素盈脚边。

  素盈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问:“你有十岁了吧?”她抽回手时,惊见指上染了血迹,立刻发现谢胜后脑一道新伤,于是放下脸来:“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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