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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整个天地像蒸笼,把我置于其中煎煮,那些滚烫的热气从每一个毛孔中逼进去,汗水从毛孔涌出来,神志不清,头脑狂热。

  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朝着她的方向,裹了一团火,飞奔。

  到芦苇泊边,已经是薄暮,太阳的暑气还没有消,即使水风透过薄薄的衣衫度进身体,全身也还都是灼热的烦躁。

  我翻身下马,身边浅绿的芦苇根根直立,每片叶子上面都蒙着类似竹子新粉的银白色,一眼看过去,那些微微泛银光的绿色,在这样的燥热天气里如经了不能融化的雪。

  听到一个女子的叫声,隐隐从芦苇中的茶棚里传过来。

  只因为这样遥远的声音,我就紧张得连手指都开始发抖。我要如何去见她……在那一夜之后。我要如何去见她?

  我这般狂热地在烈日下跑来见她,可现在就在她的身边,我却无力情怯。

  慢慢从芦苇中的小径到渡口的茶棚,我看到那些穿侍卫亲军服饰的人,他们正站在前面与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观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个女人是她,但是,看来真的是。

  她瞪着前面看热闹的人,手却顾自抓起身旁的瓷盘,一个一个往脚下丢,似乎故意弄出这样大的声响给人听,砸了二三十个后,整个人就如站在瓷做的碎雪中一般。她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又凶狠又绝望,劈头对众人来了一句:"东西有主人吗?怎么没人出来说话?"

  那个摊主早被侍卫亲军拦在外面了,什么话都不敢说。她把人群扫了一巡,又似乞求地看着他们:"连骂人的都没有吗?"声音软弱极了,和在周围冷淡的人群中听来,无比凄凉。

  侍卫亲军里有个人带摊主去取赔偿,另外的人让大家重新坐好。轻微一阵骚动后,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刚才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人和她说话,骂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气中,站在周围的人声中,僵硬的一个人。

  风从芦苇上过去,呼的长长一声,然后无声无息。

  灰紫的暗沉天色里,她站在那里,久得连呼吸也没有了。在周围对她视而不见的人群中,她尤其显得突出。

  她一动不动。单薄,脆弱。

  而我站在芦苇的另一边,任头上烈日被乌云忽然笼罩,不见天日。

  我要她接触不到所有人,听不到所有人,感觉不到所有人,在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人孤独,永远游离在人世之外。困了有人请她到驿馆,但是绝不会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饿了有人准备当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会请她出去。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理会她。

  游魂……大约四个月来她的生活就是这样。我只是不想让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我身边。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了,然后自己回到我身边。

  此时有个人慢慢走过她身后。

  她却在死样的静默中突然回头,抓住他的手尖叫出来:"求求你和我说句话……求求你……"

  那个人指指自己的破碗,向她'啊啊'地干叫了一声。原来是个哑巴。旁边的侍卫亲军马上冒出来,把他拖走。她激烈地上前去拉那些侍卫亲军的手,要把那个乞丐拉回来,一边混乱地叫道:"我有钱给你……给你!"她眼睛里都是血丝,极其可怕。那些侍卫亲军被她乱拉乱拽下,居然被迫放开了那个乞丐,她忙把身上的钱与银子全都拿出来塞给他,嘴里只是说:"全都给你,都给你……"

  那个乞丐却挣脱她转身逃掉了,她的钱散落了一地。我隔了这么远,仍清清楚楚听到叮叮当当的落地声。敲击在我的心上一般。我怔怔地看着几近疯狂的她,我怎么会把她逼成这样。

  我突然想到小时候养过一只鸟,它没有同类,孤单一个关在笼子里。后来它叫了四天,死了。我想到那只鸟覆着凌乱艳丽羽毛的冰冷尸体,忽然觉得很害怕。

  狂风大作,乌云中一声惊雷,劈开沉寂。暴雨眼看就要来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走出茶棚。

  她走走停停,出了芦苇泊,眼前就是我们以前重逢的那个杏子林。去年的杏花是早已尽了,连杏子都已经没有,只有叶子繁茂,一树树在暗淡的天色里,鬼魅一样站立。

  我的脚步在草丛里这样窸窣,她也听若不闻。大约以为是侍卫们,木然地越走越深。快到那个有泉的小亭时,我眼看她倒了下来。

  我奔到她身边,将她抱起来,拢在怀里。她的身子那么小,像一只幼兽蜷在我怀中,再不是当年为我挡烟火的身体了,我也不再是她搂在怀里的孩子。世事变换,真如梦幻泡影。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她意识有点儿模糊了,却还看得出是我,强睁半开的眼睛怨毒地盯着我,用几乎嘶哑的声音用力说:"你滚开……"她说话非常困难,可是,凶狠到透骨冰凉,一字一声一顿,尖端锐利,"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从此就没有了下文。她挣扎了一下,但是气息奄奄,没有什么力气脱开我的手,再加上脸色惨白,几乎和鬼魅一样。见她如此惨淡,我心里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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