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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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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口说:"没什么,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声,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我,迟疑地问:"李宸妃?" "对,你也知道她?"我奇怪地问。 她看了我良久,说:"没有……" 我皱眉,看她低头撕了一块饼,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几口,却出了神。 "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问:"我和李宸妃,会有什么事情连你们那里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没有什么大事,现在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吧?为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怜?"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吗?……后宫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为自己争宠,她唯一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支在桌上和她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儿异样的湿光。 我迟疑问:"难道她还有孩子吗?" 她站起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像以前一样,然后说:"对,她有个好孩子。" "没长大吧?"我问。 "长大了。"她叹了一口气,放开我,把脸转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着她,打了个冷战。"那个孩子……是……" 她终于悲悯地看我,说:"你现在去的话,大约还能见到她的遗容……她是你母亲。" 嵩山之北为阴,黄河以南也为阴,夹在中间,巩义是龙脉之地。 从开封连夜离开,直奔巩义。我们雇的马车越近嵩山,我心里越害怕。到后来,随着车子的颠簸在黑暗中一路战抖。 她感觉到了,轻轻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风声荒凉。道上的树枝横斜,打在马车竹编的车篷上,战栗咬牙一样的咔哒声。在车窗边,偶尔经过野店或城镇的灯火一闪,我刹那间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我们什么也没说,一直沉默。只有我在黑暗里,慢慢地泪水流了满面。 太室山主峰峻极,峰东侧是万岁峰,西侧是卧龙峰,两峰对峙,犹如永定陵的两个门阙。我们下了车,遥遥望到神道最前端的华表,象和驯象人,随后是瑞禽瑞兽,往下是马和控马官,再往下,是手捧宝物的客使,共三对,是参加先帝葬礼的邻国客使模样,客使的后面,是武将文官,按朝拜顺序排列。再向后,是镇陵将军,头戴盔甲、手持斧钺。 这长长的一条路,走得我几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握着我的手。我像溺水时抓紧一根稻草一样,抓着她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验看了我的令信,打开平时紧锁的神门,荒凉的一片黄土地,站立四个内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寝地宫。围绕地宫四周的是陵墓宫城的神墙,神墙方正,四隅有角阙。父皇在这里十年,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样子。 我跪下,朝陵寝三跪九叩。 她侧身站在旁边,等我结束,伸手扶我起来。到侧殿,里面冷冷点着几枝白烛,挂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大约封诰还未到,所以还没有妃子的奠仪。 我脚步虚浮地踉跄扑到梓宫边,去推那盖子,却推不开。 旁边的守陵使看我许久,不很愿意地问:"干什么?宫里还要验尸不成?李顺容真的死了。"她给他们塞了些银子,他们才下去了。 她拿起旁边的烛台,用尖端把盖子撬高一点儿,棺椁还未钉死,我用力把棺盖抬起,灵堂幽暗,她拿了只蜡烛,举在手上。我就着那些乱跳的烛火看自己的母亲,多年前那个和我一样无声流泪的人,走的时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耗尽了所有的人生,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无疑是美丽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去世,她的双眉呈微微下垂的样子,下巴上,左靥有小小一点儿酒窝,与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说不出的奇怪。不知她是在欢喜还是在悲哀。 我小时候的记忆,从来没有她。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没有见过她。也许她一直都在,可从来都是沉默的,规矩的,所以我从未在大群鲜艳里看到她? 一生被自己的孩子视而不见,她的人生,为何会是这样?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说:"罢了吧。" 我与她一起将棺盖盖上,声音一落,我的母亲就沉到黑暗里去,我的心也似乎被盖在了黑暗里。 出了嵩山,那马车在等我们。我们上去,坐在里面,相对无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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