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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江欲晚本不愿将我带在身侧,可我执拗不肯,他无法只得带了我走。秋夜风寒,尤其到了夜里,风吹阵阵,轻而易举地打透身上的衣服,让人倍觉寒冷,江欲晚执意不肯穿上我的那套精致软甲,而是随意挑了件普通士兵那种沉重又坚硬的盔甲穿。

  因是分兵三路,每路人数不多,于是绕过举着火把巡山的士兵并不算难,更何况士兵本就身着玄色盔甲,夜里想看个清楚,也着实困难。

  江欲晚本就体力不支.虽是骑马而行,可沿路颠簸,脸色越发苍白。我勒过马头,靠近他,轻声问:“你可还好?”

  江欲晚微微侧头,月色下,一双温润带笑的眼,流光如水,他不答反问:“重沄,你可记得当时我们在陵江赏月?”

  “记得。”

  “真是极美的,若是有朝一日,我做闲云野鹤,必是要在陵江安住下来,日日都与你看日出日落,你说可好?”

  我侧眼看他,似乎笑得格外满足,眼却望向远方,仿佛让他心驰神往的陵江月色就在山的那面,放眼便可寻见。

  “好。”我轻应,心头却是无端一紧,说不出滋味几何。

  “重沄,你且跟在我身后,千万小心。”

  “江欲晚……”

  他闻声扭头,定定地看我,没说一句话,只是淡然一笑,随即高喊一声,猛然策马昂首跃进。身后人马簇拥跟随,我身下的马向前奔跑,可很快我便发现,身后不断冲向前的长枪轻骑慢慢将我围在其中,我随着这一行人,仿若洪水猛兽一般,化作一柄锐剑,似疾风骤雨直刺东边战线。因为早有预谋,又突然袭击,显然袁军并未有应战准备,但见兵如天降,也是慌作一团,营内灯火通明,悉数可见,更使得攻营的士兵得心应手。之前的苦苦相逼,之后的赶尽杀绝,让这些杀红眼的士兵,如得神力,挥舞着手中长枪,如天光折射出的一道道亮光,翻滚在战马嘶吼、刀剑相拼和撕心裂肺的号哭声中,似乎一条条矫健银龙,翻江倒海,凶猛畅游。

  我只看到刀起刀落,一个个鲜活面孔,从惊异到恐惧,扭曲的面容,高溅的血液,只是白光一闪,地上便又多了一具尸体。有些已是尸首分家,淌血的头颅顺着刀落的方向,落在满地尘土之中,翻滚出很远,我仍可清晰看见他怒睁的双眼,不可置信,不甘不愿。新仇旧账,人若是走投无路,便可激发出惊人的潜力,已是饿了两日之久的士兵却仍旧精神饱满,骁勇善战,而带头的江欲晚更是勇猛威武。他挥着长剑,冲在最前面,丝毫看不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曾受过重伤。

  袁鹏浩为防我们翻山而出,只在主营的东侧部署了一条密集战线,而大部分力量皆派下山去,只为能将隐藏在山中的江欲晚生生逼出,再一举歼灭。可他未曾想到,江欲晚竟然躲过巡山,并未与他对阵,而是兵分三路,破他相对薄弱的东线。这样一来,他若想一举歼灭,必然要集山下所有人,并再次启用火炮,可毕竟东线距离主营太近,若是还有侥幸逃生的一路人钻了空子,他的主营便不保矣。

  于是江欲晚决定强破东线,这本是冒险,却也是唯一的机会。营中人数不少,想要杀尽,太费时间精力,显然还有些困难。于是便只管策马前奔,力求能走,不求全歼。眼下已是人仰马翻之时,从后面冲出的人却越来越多,杀之不尽,江欲晚回头看我,冷声喊道:“扩开。”

  身侧轻骑闻言渐渐往旁边散开,我狠扯组绳,马儿快跑,直奔江欲晚所在。他目光坚毅,表情仿若凝滞一般绷紧,朝我伸手,“过来。”

  我朝他伸手,他猛地用力,将我拉至他身后,大喊,“重沄,抱紧了。”

  他转过头再看身后,大力挥手,身后的将士默契地连忙跟进,直朝冲出士兵的营帐奔去,长枪如舞,刀风煞煞,锐物刺穿肉体的闷重声音响在耳边,立在营前的那面袁字战旗,早已被血色洇成紫红,风再撩不起它,只是任它无力地下垂,落血而滴。慌乱的袁军也渐渐看出门道,持刀靠前的无一幸免,还未动作,挡枪便已成了刀下鬼,于是再来一批人马,皆是持盾,提短刀,靠近之时,抬盾亦快手斩断马腿,战马哀号嘶吼,应声倒地翻滚,马上人亦被狠狠抛出,只是刹那,便围上一群人,刀影交织,血溅三尺。尝到甜头后,袁军乐此不疲地使用这个办法,眼见身侧身后的轻骑一片片倒下,年轻战士的面上却无半分惧意,仍旧视死如归,勇往直前。他们不会退缩,因为他们的王,从来都是迎在最前面,仿如所有人的信念,便是连死亡都减损不了它的强大。江欲晚大力挥舞手中长剑,拼尽全身气力,快如闪电,看准一颗又一颗头颅,在那盾牌还未举起之前,便急速劈下,几乎百发百中。那一条血路,宛如盛开着满地艳色蔷薇,开得那么密,让人心惊不已。眼前一片片的褐色人潮涌来又退下,身后如影随形的手足亦被褐洪无情吞噬,眼前再不见晕黄火色,而是漫天盖地的红,遮住我的眼。

  我紧紧地环住他的身体,只是感到湿热而滑腻的液体裹满了我的手掌、手臂,带着体温的暖。我浑身战栗地收回一只手,僵直而缓慢翻转,鲜血在月光下泛出一层金辉般的光泽,顺着我手掌、手臂蔓延,甚至已洇湿了我宽大的衣袖。

  “你在流血,你在流血……”我大喊,他却没有丝毫动摇,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愿,在满眼褐色之中,挣扎着寻求一条出路。

  “放箭……”乍然听到有人高喊,等再抬头之际,已是火箭漫天,仿若三月飞花飘落,铺天盖地地从我们头顶纷纷坠落。我听到身后跟随的人中,有闷哼声响,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有人已经中箭,箭穿透手臂,或是直刺后背、胸口,箭尾火舌不断顺着箭身往上蔓延,有些可咬牙拔出,可有些已然不能再动,只得将箭拦腰折断,而后继续挥枪扫向马下褐色人潮。

  “将军小心。”

  这一声高喊乍然响起,我心里一惊,并不知道箭来自何处,只是本能地展开身体,将双手绕过他肩头,整个人紧紧地贴向他后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我闭眼,感知箭雨纷纷落在我身侧,溅到哪里,都是开成一朵绚烂火花,越开越盛,慢慢连成一丛,其势不可收拾。

  “你在做什么?放手,放手。”江欲晚怒吼,我却不愿放松一分,只是牢牢地环住他颈项,闭眼挨过。骤然感到肩上迅猛刺痛灼热,力道大得惊人,一支箭彻底贯穿我肩头,箭头甚至已经嵌入江欲晚的肩。

  “重沄,重沄……”江欲晚不敢动我,只得往前倾身,生生将身体脱开箭头,再扭头看我。也只是一瞬,眼前乍亮,火光反衬之下,闪亮的长枪猛然而至,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用力推开江欲晚往旁边躲去,长枪直入,深深地刺入江欲晚的腿。他挥剑砍去,力道之大,将那使枪之人硬是掀翻过去,惯性使然,长枪随着那人翻转力道又从江欲晚的腿上被生生拔下,顿时江欲晚腿上血流如注,牙白裤子转眼红了一片。他也只是撕下衣摆狠狠地将它系在伤口上方。

  “忍一下,我只能折断它。”江欲晚慌张着道,偏过身面朝我,连伸过来的手都在颤抖,他不停地道,“忍一下,再忍忍。”

  便是动作再轻再快,都无法减少那撕扯拉锯的疼痛,只是觉得仿若有无数丝线,扯住我血肉,另一端却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拉扯,那疼让我生出一身冷汗,湿了衣裳。

  火箭被断,留下的一段仍旧贯穿于我的肩膀,血从肩膀蜿蜒而下,泊泊不停,他的手沾满我伤口的血又抚上我脸颊,似乎想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可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作罢。这也是我第一次从江欲晚的眼中看到恐惧,分明而真切,他在怕,怕我流血,怕我就此死去。他只是不知道,我与他有着同样的恐惧,死亡不足以让我们胆怯,永世分离才是心中最可怖的。

  “我没事……”颤抖地说出这一句,我勉强挤出所谓的微笑,用另一只手环住他腰身,哽咽道,“我真的没事。”

  被击退的人潮去而复返,一会儿工夫,又大片密集地聚在我们周围,我回头再望,身后的人已经所剩无几。而四面燎原的大火已然越发蓬勃,倒在地面的,站在山顶的,所有人都被围在其中,这是一场生死对峙,先慌的人,必然败阵。

  “将军……”身侧传来一声声高呼,我听到了,那是曹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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