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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我微微仰头,见头顶云过月明,光影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寒星灼亮,望进眼里,只觉得越发深邃幽暗,像是那人的眼,似乎看得很通透,其实距离却还很遥远。

  余下三日,我们都在山里行进,许是离江北越来越近,队伍更是披星戴月的赶进。方愈知晓我的身份之后,便几乎日日与我待在一处,他从不问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也不问长门宫那段辛酸往事究竟如何度过,只是安安静静的在我身边照顾,那望云山之事,便再也不曾提及。而沉香最是心难安,嘴上不说,却终日惴惴。

  北越王的封地在江北,都城落在临安,从这一路过去,必要先过陵江,走一日水路,方才到达江北之地。

  上了船,便避免不了碰面,或是这么久以来,我都认为,无论是他或是我,都刻意避免遇见对方,他已是全盘交托,而我是无话可说。

  吃过晚饭过后,我闲来无事,到船尾的甲板走走。从萧府到皇宫,我的天地,也只有那片瓦之间,而如今眼下绮丽壮美的山河风水,也只是在书画之中才能看得见,今日亲眼所见,倒也满怀的畅然,能有朝一日从后宫走至这里,从高贵的昀妃到如今的萧重沄,我何其不幸,有何其幸运。我名里带沄,意味波涛骇浪,父亲这名字起的的确大气,可也让我受尽了苦头。

  到了傍晚时候,水面的风略微大起来,江面上浪头还小,却有一层薄薄水烟浮在水面上方,远远看去,甚是壮观。

  风吹乱我绾发,带着些许水汽,沾在头发和皮肤上面,十分舒服。我索性拔掉簪子,披散头发,倚在船板上,看着水面的那一边,夕阳流彩滟滟,衬着那云雾缭绕,析出七彩光影,真是美不胜收的景象。

  “原来你在这。”

  不必抬头,也已经知道来人是谁,我展目望着远处,淡声道:“将军找我?”

  “找你有事。”

  我抬头,见他手里拎着一个罐子,看来并不小。

  “重沄可曾听过,这陵江一景?”

  “未曾。”

  江欲晚走进,撩摆坐在我身侧,与我一同望着流彩潋滟的江面,娓娓道来:“从前我曾在陵江上过了半月有余,日日都看这陵江一景,竟还看不够。许是连泰山之巅的日出都比不过,陵江的日出,当属天下第一。”

  我侧头看他,但见绮丽光影映在他面目之上,光景交错,幻生幻灭,着实让我生出幻觉来,当真像是相识已久的一个人坐在身边,便是从前没有留在我身边,也有日日夜夜的陪伴。便是承担不了那些感情,却也足够温暖我心。

  “这样吗?看看倒也不错。”我淡声。

  江欲晚衔笑:“许是日后破败沦落,我便日日行在这陵江之上过活。”

  我轻叹:“见之久矣,便习以为常,这世间最可惧之事也就是如此了,又有多少人耐不住这单调。”

  “那当是他们不懂,所谓的安然平顺,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单调,并习以为常。”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这般认为,又听他接着道:“这陵江上的一夜,重沄可别错过,夜里风寒,有酒,会好过很多。”

  我们并没有很多话谈起,只是肩并肩靠在这里,望着眼前绝美的景色,各怀心思。所谓陪伴也不过就是如此,简单,而安静。

  夜里的确有点冷,喝过几口烈酒,身子方才暖了许多,我围着他的披风,将自己裹得老实,眯着眼,看着岸边星点的火光,听着江水拍打船帮的节奏声响,愈发惬意安然。仰头,满天繁星,夜空如洗,低头,浪花如细,江面一片浅辉,月色泠然。

  酒性太烈,划过喉咙,直冲胃底,留下一片灼热与痛快,许是不常喝酒的缘故,竟是有些醉意,我愈发觉得面如火烧,身体仿若涂了火油那么热。于是站起身,迎着风的方向,扶着栏杆探身往外望去,风撩起长发,鼓起衣袍,像是要乘风归去那般自由自在。

  “饶是这般的才是真正的人生,原是那么多年都活在地狱牢笼之中。世人皆羡,前赴后继奔赴,不折手段争取的那口棺材到底有什么好?这清风冷月,渔火细浪,又有什么不好?他日我要是重得自由,便行天地之间,阅大好河山,再不容任何人囚我,定要恣意的过着剩下的半生,才不枉人世间走了这一遭,死里逃生。”

  “你这般做想?”江欲晚走至我身边,微微垂头看我。月色下的他,被月辉染了一身浅浅银色,这明明是从九重天外,腾云踏雾而来的上神,兰芝玉树,风神俊秀,着实赏心悦目的很。

  “这般有何不好?”我懒懒扭头看他,长发如水袖,随风而舞,宽袍如水,似乎跟着风潺潺流动,风从四面八方吹进袖口,领口,驱赶从里往外散发的热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重沄所期许的以后,就只有这些而已?”他看我,一双如漆般的瞳眸,此时此刻,有着水晶玉般亮而润的光色,那般含情脉脉,似乎总有千年也道不尽的情,诉不尽的爱,仿若一个巨大的漩涡,看一眼,便随其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江欲晚,你为什么会在北越王座下做将军?”我不答反问,头重脚轻的感觉愈发严重,天与地之间,晃晃而动,船身轻动,我随着往前一探,却被他利落扯住手臂,带回怀中。

  这男人是毒,那唇畔的浅笑,那转眸的神色,还有身上淡淡的味道,温暖的体温,我都如此的熟悉,像是已经刻进脑中,再也抹不掉了一般,可我竟不曾知晓,到底是什么时候,我把这个人,印在了心里,且记得如此深刻。

  我细细盯着他的眼,若有所思,他亦不想躲避,与我两两相视,眼神愈发温柔细密,似乎要将我融掉一般。一只手扶上我脸颊,慢慢滑过,直至我眼角,便细细轻轻的摩挲那块泪滴般的朱红疤痕,目光转过去,就更是多情三分。

  “因为我有雄心壮志。”他轻声,不见笑容,也不见严肃,而再认真不过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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