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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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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沉默。寒冽的风如刀割,扬起他有些旧了的棉衣。雪片飘得愈急,随着寒风呼啸着扑到他身上。罗什高昂着头,颧骨上被冻得泛出青紫色,眉宇间萦绕着凛然之气。他如雪莲一般圣洁,守护着心中那份坚持。 吕绍打破沉默,冷哼一声:"法师如此愚钝。这些妇孺老幼毫无用处,只会占口粮,死了有何不好?如今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死了越多,粮食便耗费得越少。" 听得这么没人性的话,我怒红了眼。这禽兽不如的东西,难怪会死在自己亲兄弟手上。我上前一步,正要出言反击,手臂被拉住。是罗什,微微对我摇头。他的眼里也蕴着悲愤,却比我更能克制。 蒙逊有意无意地对我瞥过一眼,咳嗽一声,拉住吕绍打圆场:"世子,法师既然这么说了,反正不耗世子手中之粮,又何须在意呢?还有好些地方要巡视呢,世子莫要再耽搁时间了。" 吕绍有些悻悻,被蒙逊拉着往回走。吕绍上马,叫上手下,瞪我们一眼,继续前行。蒙逊也上了马,调转马头之前,对一直站在门口不出声的我又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光大有深意。到现在我也吃不透蒙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今天看似帮了我们,但我知道他不会只是善心大发。 跟吕绍这么当面冲突过,我们已经无法再劝服他收回成命了。一下子收留了两百多人,加上我们家里的其他成员,一共两百三十多人在同一屋檐下。那天我们首先要解决的便是住宿问题。没有多余的被褥,罗什和我本来要变卖的衣服都拿出来给衣着破烂的人穿。每个房间打地铺都挤上十几个人,连厨房到了晚上都得睡人。身体稍微强壮些的,便睡在屋外的走廊里。连我们自己的房间也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我终归无法接受毫无私密的生活,拉了块帘子挡在床前。 这么高密度的难民营,放到现代绝对不符合卫生标准。家里气味非常不好闻,我最担心的便是传染病。如果有人携带病菌,一旦爆发,在这样的环境里,根本无法治疗。大灾之后往往会瘟疫流行,这个时代又没有疫苗和抗生素。跟罗什说了我的担忧,他让我不要害怕,春秋才是瘟疫传染的季节,现在是冬日,而且如此严寒,不会传染,等熬过冬后,开春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女人们将能洗的衣物都洗了一遍,能擦干净的地方都清理了一次。 现在不让出城,我们无法去城外捡柴,只有库房里的剩余柴禾支撑着。为了省柴,我们只在做饭时才生火。虽然那么多人挤在一处,还是无法让屋里多一丝暖意。库房里还有十几袋粮食,我让呼延平带着慕容家住在里面。呼延平明白我的意思,每天揣着库房钥匙,走开一步便会锁门。我不是不信任那些流民,而是担心人在极度饥饿下会做出平常根本不会做的事。可是这些粮食,供那么多人吃不上十天。十天之后,我们怎么办?寒冬还有起码一个月才结束啊。 我们想方设法变卖一切可卖的东西,他的书,白震给我的狮子玉佩,龟兹王后给的金手镯,都卖了。我在犹豫是否要把我的那些现代工具拿出来,却被罗什否定。他不想让我的身份暴露。我偷偷拿着素描本和铅笔出去卖,却无人问津。变卖家产的人太多了,我这些东西不如金银器物来得实在,没人为了奇巧的书写工具花钱。我看着这些产自一千六百多年后的东西苦笑,在饥荒时,它们还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无论我们喝的粥有多稀薄,十天后那些粮食还是即将告罄。每次喝完粥,都要添点水荡一荡再喝,不能浪费一丁点。刚开始看到有人不停舔碗底我还觉得难以忍受,可是,连续半饥饿了好几天,连我也一样背着人舔干净碗底。每次拿到粥,还没喝,便能听到身体里所有细胞都动员起来不停叫嚣,喉咙里仿佛有数万只小手骚动。夜里饿得难受,只能靠喝水强压。只一小会儿,水的涨感过去,胃又开始了反复的空蠕,直到沉沉睡着。 罗什开始每天带着弟子上街乞食,沿门托钵。我有汉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乞讨是将自尊踩在脚下,无法接受这样得来的食物。他却毫不在意,告诉我他是比丘,便是乞士之意--上乞佛法,下乞饮食。佛祖便是这样每日着衣持钵,入舍卫城乞食。看他和弟子们每天捧回来的少量食物,我总是伤心欲泪。这些乞来的食物,我都留给最病弱之人。无论再怎么饿,我都强忍着不碰。 流民们也想出去乞讨,却被罗什劝阻。一旦他们出了这个门,便会被赶出城。只有罗什和弟子们,因为僧人的身份,还是能得到起码的尊敬。城里有人过世,罗什也会派弟子去念经超度,往往能得来几个馒头。而他的弟子们,品性也与他一样高洁。不论自己饿得如何形销骨立,也绝不独食,就算只得了一个馒头,也会带回来跟大家一起分。 "师尊!师母!" 我和罗什正在重新安排铺位,希望能再多挤出点地方让睡在屋外的人也能进屋,闻言抬头看,是罗什的三个弟子,他们今天去了城东王家超度刚过世的老夫人。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手绢包交给我,打开看,是几个发黑的窝窝头。 "师尊,在王家老太太葬礼上听说……"年仅十八岁的盘耶它罗犹豫着,看了看我们。 "发生何事?"罗什探头问他。 "本来城内有丧亡,均可送出城外安葬。可是王家却不敢将老太太送出城,宁愿在自家院子中安葬。" 我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他年轻的脸上显出不忍之色,低头轻声说:"听说,新尸刚安葬,便会被掘出。" 我"啊"一声,立刻掩住嘴,听得盘耶它罗继续犹豫着说:"城外饥民,已在食死人了……" 罗什半闭起眼,偏头不忍再听,眉间紧拧。半晌,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最寒冷的时候滴水成冰,深夜能听到城外传来濒死前的哀号。一声一声,如针扎在心尖,心房随着号叫一起颤抖。想起盘耶它罗所说的,仿佛看见周遭如野兽般闪动的眼,正等待着临死之人最后一口气落下。饥饿让人失去人性,只剩下动物的本能。这是怎样黑暗的一个时代,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啊! 整夜的哭号此起彼伏,我无法忍住颤抖,瞪着眼听到了天明。身边的他,以手臂圈住我,也在战栗。我枕着他的手臂想,能睡着便是福气,睡着了,便听不到这撕破人神经的哀号,还有自己肚子空空蠕动的声音。这样听了几宿,无眠了几宿,我终于学会了在死亡的哀号中让自己睡着。 他把我带到屋外一条小巷子里,看看周围确定无人,将我满是冻疮的手举到嘴边呵着暖气。一会儿,放下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痴痴流连,眼里满溢着浓重的留恋与不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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