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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他从未没想过,像她这般淡漠善于隐忍的女子,竟然会有这样伤心哭泣的时候!大军打了胜仗,她不是应该高兴吗?他连忙上前,问道:“主子,您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漫夭一怔,没料到这里还有他人,泣声立止,她转头,便看到了一脸担忧的项影。有多久没注意过他,她都快要忘记了。抬手拭去眼泪,站起身,平复胸腔内激动的情绪,将那股浓烈的哀伤掩藏在心,方道:“没事,我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一时感触罢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项影目光有些复杂,似是不信,但也没多问。他转头望了一眼紫翔关的方向,黯然道:“营里闷,我出来透透气。”

  漫夭黛眉微蹙,忽然想起他曾经也和紫翔关的那些北朝将士一样,属于铁甲军的一员。他是个恋日且重情义的人,面对这样惨烈的战争,北军在紫翔关二十多万铁甲军全军覆没,看着那些曾一起并肩杀敌的战友死在他面前或死在他剑下,他怎会不惆怅难过?她叹息一声,轻声问道:“项影,你后悔吗?“后悔选择跟着她。

  那时候,他以为效忠她就是效忠傅筹,尽管他们夫妻不算同心,利益也各有不同,但终归是夫妻,而且,她是傅筹唯一喜欢的女子,他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因此而率领军队攻打他的旧主。

  项影没立刻回答,只是转过身子,望着北朝方向,仰头叹道:“是的,主子,我后悔了!”

  他如此干脆而坦率的承认自己后悔,出乎漫夭的意料。她微愣,却没说什么。

  项影又道:“如果我一直在将军,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为陛下。如果我一直在陛下身边,常坚就没有机会背叛陛下,那主子便不会被算计,不必承受那样的屈辱,也不会白了头发。那么,也许今日与主子并肩执手的人,不是皇上,而是陛下!他时您的感情,从不少于任何人。所以,我真的很后悔。

  漫夭微微一怔,她承认,若果真如此,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是,她不会再去设想这些可能,那是对过去所承受的痛苦的否定,也是对无忧的一种伤害。

  她上前,淡淡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你不必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没有常坚的背叛,那些人还会想别的法子。人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有些事情,躲也躲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往前走。”

  项影转头看她,他的目光有些难过,“对于主子而言,也许这些真的过去了,因为主子有皇上,再痛苦的记忆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可是陛下则不同,以陛下对主子的感情,主子所承受的痛苦,会在陛下未来的人生里,成倍的加注在他身上。我很早就跟着陛下,作为一个贴身护卫被培养,我是亲眼看着陛下怎样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士兵走上天下瞩目的将军位置,那艰难的过程,所经历的重重劫难,一般人难以想象。为了报仇,他可以不择手段,用别人的生命和他自己的生命当成是复仇之路的梯子,他从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只要能留下一口气走完复仇的道路。而仇恨,一直是支撑他一次又一次从数万伏尸中活下来的力量……您也许会认为,用血路铺就的人生很残忍,不值得同情,但是“,“主子,就是这样看重仇恨重于生命的人,他为了您,真的曾放弃过复仇的捷径,也曾为失败做好了准备!您在他心里的位置,曾经超越了支撑他二十多年的母仇,这样的陛下,您真的忍心在他失去您以后,再去就夺他唯一拥有的江山,让他一无所有吗?”

  漫夭身躯一震,在他近乎埋怨的眼神中连忙转开目光,“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一年前的那场阴谋,对我,也许错不在他,可是,你不能否认,他是利用我的名义去害无忧,他利用我,让我所爱的人承受痛苦和折磨,我不该恨他吗?就算不说这些,以现在的局势,也由不得我。我们不去攻打北朝,他迟早也会来攻打南朝,这场战争,避免不了。这一年来,他的母亲北朝的太后,从来就没放过我们,一次次的阴谋策动,还将无忧的母亲挫骨扬灰,……也许,这错也不在他,可就是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只能选择站在一个人的身边,从我决定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了傅筹这个人。”

  项影微微呆住,她说的也没错,她只是爱皇上,不爱陛下而已。

  漫夭转身,语气淡漠,“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没有意义。如果你想回去,我会为你准备良驹。如果你愿意留下,那就好好做南朝的将军,分清敌我,否则,痛苦的只会是你自己。往后,我不再是什么主子,你跟别人一样,称呼我为娘娘。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是谁的奴才。等哪天我不在了,我希望你们都能够拥有幸福的生活。”仅仅凭着他方才的一番话,她已明白项影之于傅筹,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卫。在她仅有的日子里,她还想为那些真心时她好的人做些什么,所以,她给他选择的权利。

  项影愣了愣,主子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州想问,漫夭又道:“很晚了,回去吧。”说罢率先离开。

  项影看着她缓缓踏下台阶,望着她被风扬起的白发如雪,衣袂翻飞,如同一个误入凡尘的仙子,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他永远记得那个黑暗的刑房里,他像一个被打残了的狗一样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等待着全身的腐烂,为了不死,他低头舔着碗里洒出来的发霉的饭菜,等着那时的将军因为多年的主仆情意对他网开一面,但他等了十多日,始终没有等到。就在他绝望之时,那如仙子一般美丽的夫人出现了,对于他隐藏在那座山上不及时出手救她,使她险些丧命,她没有任何怨责,反而出手相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他还记得他说要效忠于她时,她所说过的话:“项影,你要想好。我救你出来,并不是想要你给我什么回报,我只是念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就那么死了可惜。你不一定非得跟着我,你可以像从前一样,我是夫人,你是将军的贴身侍卫,这样,我对你没什么要求。但若是你真的愿意认我当你的主子,我会要求你绝对的忠诚,不能有半点的隐瞒和欺骗,否则,我的手段不见得会比将军好多少。”

  言犹在耳,今日她却又说他如果想回去,她为他准备良驹。

  他还有可能回头吗?即使陛下肯留他,他又怎么可能再带领那些铁甲军回来与南朝那些他亲自操练的将士搏命厮杀?况且,从她救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从此效忠于她,永不背弃。至于陛下,对不起了!

  北朝京城,皇宫。

  宗政无筹离开尘风国,并未赶回紫翔关,而是直接回了京城。马车直入宫门,行走在平坦的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细碎的马蹄声合着轻缓的车辕声,有节奏的响着。他坐在宽敞的马车内,不觉得舒适,只觉得周围很空荡。

  风,微微掀开车窗帘幔,白色的日光透照进来,他闭着眼睛,漆黑浓密的睫毛在日光下于下眼睑处投下青色的暗影。他靠着身后的软垫子,英俊的面庞,是日复一日愈发浓重的沧桑和沉寂的表情。

  尘风国这一趟,他是不是走错了?

  “陛下,清谧园到了。”马车停下,一名侍卫小心禀报。随后传来奴才的跪拜之声。

  他缓缓睁开眼睛,有人掀开车帘,他起身,步下马车,面无表情道:“朕身子有些不适,宣沈御医。”

  “遵旨。”

  进了渍谧园,他脚步慢下来,望着周围熟悉的景物,心间一阵阵波荡。这里的每一物,都是埋在他心头的风景,只可惜,这风景之中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失去了应有的颜色,变成了记忆的灰白。穿过洁净的红木亭廊,路过清幽的竹林,极少的下人,令这里变得寂静安宁。

  寝宫里的一切一如他离开前的样子,整洁而干净,宽大的龙床上,那一袭金丝绣凤的大红嫁衣平躺在床的里侧,颜色如司那日夕阳下,她满头白发身披罗帐的如血红色,鲜艳而夺目。

  尘风国一行,除她之外,他还遇见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尘风国的人。因为那个人,他开始怀疑一件事。而那件事,他希望自己猜错了。

  从尘风国回来,一路上走了将近二十天,在这些天里,他来来回回的想着自己的人生,悲哀而又充满黑暗的人生,从父亲到母亲,再到兄弟和爱人,这些在别人眼中代表着温暖的字符,为何在他的生命里,却只是将他一次又一次推入地狱的冰冷之手?

  “陛下,水已经备好,奴婢伺候您沐浴吧。”一名宫女进屋,现现矩矩的行礼。

  宗政无筹回神,敛了敛思绪,没说话,再看了那嫁衣一眼,方才转身,径直朝浴房行去。

  宽敞的浴室,氤氲着迷蒙的水雾弥漫在空,他走了进去,关上门,将宫女阻隔在门外。冷风吹入,微微打散了雾气,但视线依旧朦胧。

  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口望着前方的碧水浴池,神色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碧水池中忽然铺了一层娇艳的花瓣,花瓣中女子肤白若雪,乌黑柔顺的长发半湿着散落在单薄瘦弱的香肩,衬得那肌肤愈发的莹润如玉,美不胜收。她背对着他,闭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想走过去,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他好像听见自己说:“容乐,你是为了逃避我,才躲在这里不敢出来吗?”

  女子回头惊诧中带了一丝慌乱,“将军,你怎么进来了?”

  “看你那么久不回房,怕你出事所以过来瞧瞧。你这样睡觉,会着凉。若是困了,我抱你去屋里睡。”他走过去,在池边蹲下,伸出手想抱她起来,然而,触手却只是虚无的空气。

  “容乐……”他慌乱而失落的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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