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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二


  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玉树靠在自己丈夫的怀里痛哭。

  说了那句话之后,玄墨就去世了,走的安详平静,犹如一幅水墨。

  第二日,得知玄王爷去世的消息之后,原本已经准备出城的燕皇却临时改道,直奔玄王府。年轻冷峻的帝王一身黑袍,站在玄墨的灵前许久许久,周围所有前来吊祭的人都被吓得不敢做声,唯有他,像是一尊石像,久久没有离去。

  那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册封,便是一连串的殊荣,可是,终究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此心已死,任世间姹紫嫣红,落在她的眼里,终究是一片茫茫白地。

  吊祭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的走着,穿过了繁华的街市,走过了热闹的人群,出了真煌的城门,向着东南方,缓缓的走着。喧嚣的声音渐渐远去,青山披雪,荒草摇曳,天空灰蒙蒙的,偶尔飞过一只离群的大雁,发出悲伤的哀鸣,静静的掠过上空。

  永儿靠在玉树的怀里,昏昏欲睡,马车里暖融融的,棉布帘子很厚,挡去了外面的寒气。玉树抱着孩子,一下一下的轻拍着他的背,嘴里不自觉的哼唱着儿时听过的童谣,时间走得很慢,脚下的这条路却格外的长。

  “王妃,前面有茶水铺子,要下来歇歇脚吗?”

  姜吴带着玄王府的护卫跟在马车旁,穿着一身低调的灰貂皮袄,一边搓着手,一边凑过来问道。

  帘子微微一动,冷风扑面而来,玉树皱了皱眉,抬头看着天,说道:“还是快点赶路吧,我看这天好像是要下雪,别被阻在路上。”

  “是,”姜吴答应一声,随即说道:“红川这个地方就是冷,若是我们怀宋,这个时候荷花还没谢呢。”

  “母妃?”

  永儿揉了揉眼睛,脸蛋红红的,被风一吹,也精神了些,皱着小鼻子问道:“到了吗?”

  玉树向外看了一眼,然后点头道:“就快到了。”

  玉树这一生,也没有去过多少地方,生平第一次离家,就是从怀宋来到真煌,一路万里,跟随着数以万计的怀宋皇室贵族,离乡背井,来到这片寒冷而陌生的土地。

  当时的情景,说得好听一点是怀宋顺应天命,归顺大燕,成为大燕附属诸侯。然而谁都知道,怀宋纳兰氏一族除了长公主纳兰红叶,就只剩下先皇留下的几个女儿和一个垂死的小皇帝,香火根本无以为继,这个所谓的诸侯,也不过是一个摆设罢了。等到长公主百年之后,怀宋终究还是免不了被冠以“燕”姓。

  然而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也许已经是好的了,当年三国之中,怀宋的国土面积是三国中最小的一个,甚至还不到大夏的十分之一,尽管靠近海岸,商业发达,但是却缺少铁矿、战马等必要的军事装备,武力向来在三国中居于末流。因为有卞唐和大夏互相制衡,怀宋才得以在夹缝中屹立百年不倒,一旦大夏或卞唐政权崩溃,胜利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拿怀宋开刀。

  当年的乱世,怀宋内部政权不稳,卞唐国土一分为二,国家机构崩溃,大夏四分五裂,内战不休,燕北铁骑出关,横扫中原。怀宋一无维持三国鼎立局面的能力,二无趁机占领他国领土的军队,三无稳定的本土政权,当时的情况下,除了依附燕北,基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事实也证明,长公主的策略的确是英明的,纵然国家沦为附属,但是宋国的百姓和官员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波及,皇室和朝廷也无损失,宋国官员在新朝也极有地位,远不向大夏遗民,位于帝国三六九等的最后一级。

  百姓才不管谁当皇帝,只要有衣穿、有饭吃、有地种,就不会有人去理会自己的天王老子是姓燕还是姓纳兰。然而,也还是有些人不能接受,玉树还记得离开怀宋的那一天,有很多读书人跑到皇室的车队前拦阻,被士兵呵斥之后,甚至有人往自己的身上浇油点火, 自焚而死。

  到了今天,玉树仍旧清楚的记得那个场面,大火呼呼的燃烧,那人一边惨叫一边叫着玄王的名字,其他人也伏地大哭,说如果玄王爷仍在,绝不会让江山被无知妇孺拱手送人。

  一眨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在大燕的治理下,这样的声音渐渐平息,而那个曾经被大宋百姓视为救星的男人,也越来越少人提及了。就连他的忌日,如今也只剩下他们这孤儿寡母,才会清早出城,赶上几十里路,前往拜祭。

  坐了半日的车,终于到了燕西山,这里山势陡峭,马车上不去。玉树穿着白色的裘皮披风,拉着永儿下了车,下人们抬了软轿,她坐上去,轿子晃晃悠悠的起来,就沿着石阶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因为积雪很厚,下人们走的很慢。永儿这会来了精神,撩起轿帘好奇的往外看,不时的往外看。

  半山腰上有一座寺庙,看起来很残破,玉树以前上山曾在这歇过脚。知道里面只有十多个和尚,大多年迈,因为这里地理位置偏僻,也少有香客,总是一副门庭冷落的样子,门口堆满了雪,也无人打扫。

  她顺着窗子望出去,只见苍松林茨,郁郁葱葱,心下微微有些悲凉。

  一年,又过去了。

  “王妃,到了,前面路窄,轿子过不去了。”

  玉树点了点头,带着永儿下了车,吩咐其他护卫在这等着,只带了姜吴,提着纸钱香烛,拉着永儿就往山上走去。

  越往上山风越大,吹在脸上有些疼,她将永儿护在身后,一步步的往上走。突然,耳边刮过一道劲风,一个黑影从旁边的林子里闪电般的窜出来,姜吴顿时抽剑,护在玉树的身前,然而还没等他的剑拔出剑鞘,已有两把宝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什么人?”

  对方低声喝道,玉树面色发白,急忙捂住永儿的眼睛。却不想永儿反倒十分大胆,一把拉出母亲的手,理直气壮的叫道:“我是玄王府的世子,这是我母妃,我们来祭拜我父王,你们是什么人?是强盗吗?不怕杀头吗?”

  孩子的声音清脆如玉盘珠落,和着呼呼的风声回荡在林间。玉树吓得一把将永儿拉回来,死死的抱在怀里。

  谁知那几名强盗互相望了一眼,就纷纷收剑,为首的一人上前一步,十分礼貌的垂首道:“原来是玄王妃和世子殿下,失礼了,还请王妃在此稍候片刻。”

  说罢,几个起落就去的远了。

  没一会,那人就回来说道:“王妃请。”

  玉树狐疑的看着他们,反倒是姜吴似乎有所领悟,也不敢多说,只是对玉树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害怕。

  汉白玉铺就的地板十分平整,远远望去,如同一面巨大光洁的镜子,天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云彩,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下面扬起衣衫的下摆,漫天都是飞扬的大雪,呼啸着打着转,一眼望去,像是一片恍若牛奶的浓雾。

  玉树半眯着眼睛向前望去,只见风雪之中站着一个身影,穿着黑色的披风,风帽竖起来,将他的头脸都遮住了,山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大雪在他的身侧盘旋,将他和整个世界隔绝开,只见一个孤寂的身影,像是一棵巍峨的苍松,挺拔的似乎能将整个天地撑开。

  即便是看不清脸容,玉树却还是第一时间跪了下去,一拉身侧的永儿,用她不高的声音叫:“参见皇上。”

  燕洵转过头来,如冰雪般的目光在看到她之后微微有些松动,他淡淡一笑,笑容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因为他已经太久太久忘记怎样去微笑的缘故,他静静的点头,说道:“你来了。”

  燕洵没叫起身,玉树也不敢动,心砰砰直跳,紧张的回:“是。”

  “起来吧,当着玄墨的面,别叫他以为朕欺负他媳妇。”

  他的话说的十分随意,玉树却听得两腿发软,她呐呐的点头,站起身来。拉着永儿走上前去,站在燕洵身后十步处,只见玄墨的灵前幡烛高燃,灵香盘旋,黑色的纸钱随着风满地乱舞,像是一串漆黑的蝴蝶。

  燕洵也不说话,只是随意的退开,让出陵前的空地。玉树带着孩子战战兢兢的走上前去,点香、树幡、烧纸,白纸一点点的被火焰吞没,变成漆黑的纸灰,苍白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着鲜血一样的红,僵硬的手指慢慢被温暖,却仍旧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点一点的,将所有的纸钱倒入熊熊的烈火中。

  “父王,永儿来看您了。”

  永儿乖巧的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然后一脸严肃的说道:“这一年我的功课很好,陆先生已经夸了我三次了,我认识了好多字,还学会了骑马,姜叔送了我一只小马驹,是黑色的,鼻子上还有一绺白毛,可好看了。”

  孩子絮絮叨叨的说话,言辞间带着孩童独有的天真,声音软绵绵的,可是却故作大人的严肃样子,皱着一双小眉毛,可爱的很。

  “父王,天冷了,你要记得多穿衣服,我和母妃烧给你的棉衣你记得穿,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不要生病,我会替你照顾母妃的,你就放心吧。”

  山风突然间大起来了,玉树转过头去,眼眶有些湿。

  “母妃?你怎么了?”

  玉树勉强一笑,说道:“没事,被风迷了眼睛。”

  正说着,忽觉风小了许多。玉树疑惑的抬起头来,却只见一个挺拔的背影站在上风口,正好挡在他们母子身前。前面是悬崖峭壁,那人临风而立,衣角被风吹起,洁白的雪花盘旋在周围,虽然站的那么近,可是却好像有千里之远,永远也无人能够靠近一样。

  “母妃?母妃?你怎么了?”

  永儿见她发愣,有些着急的叫着,玉树自知失态,连忙转过头来说道:“没事,永儿,快给父王磕头。”

  孩子瞪着眼睛:“已经磕过了。”

  玉树点了点头,将最后一串纸钱投入,然后也拜了三拜,就站起身来。

  “好了吗?”

  低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玉树低眉顺目的连忙点头,燕洵说道:“那一起走吧。”

  玉树哪里敢反对,仍旧老实巴交的点头答应。

  燕洵走上前来,拉住永儿的手,微笑着说道:“你会骑马了?”

  十多名护卫们跑上前来,有人在后面收拾吊祭器皿,有的则护卫在左右两侧。

  永儿平日经常出入皇宫,加上燕洵对他向来和气,他也不怕生。牵着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人的手,仰着头,笑容灿烂的说:“是啊,姜叔教我的,不过我现在还太小,不能骑大马,只能骑小马驹。”

  燕洵一笑,说道:“你父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会骑马,你比他厉害。”

  “啊?真的吗?”

  永儿一愣,傻傻的睁大眼睛,问道:“父王这么笨啊?”

  燕洵闻言很开心的笑道:“你父王做别的都行,精通诗词,博览群书,偏是不会骑马,他的马术还是跟朕学的。”

  “哇,那皇上不是我父王的老师了吗?皇上能教我吗?我想骑大马,不想骑小马驹了,姜叔送我的那只小马太懒了,连跑都不会,只会小步的走。”

  “你还太小,教你骑马还不行,不过朕倒是可以教你点别的。”

  “皇上还会什么呀?会斗蟋蟀吗?”

  燕洵很平静的笑:“朕会的可多了。”

  “皇上吹牛吧,我养的红头大将军打遍皇宫无敌手,连二皇子的威武绿头王都被咬下一条大腿。”

  ……

  窄窄的石阶道上,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聊,其乐融融。风雪就在左右,可是却似乎不能介入到他们之间。

  玉树跟在后面,出神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迷迷糊糊的想,若是王爷仍在,也许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吧。也许也会在闲暇时带着永儿出去踏青,会聊一些别的朋友小时候的糗事,然后很臭屁的吹嘘一下自己年少时有多么聪明神武,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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