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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皇帝听到声音,缓缓的转过头来,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竟是畏缩和害怕的,声音那般哑,却还在试图解释:“皇姐,我、我还没写完……”

  眼睛一热,险些落下泪来,纳兰坐在床榻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轻声说:“不用写了,以后皇姐再也不罚你了。”

  “真的吗?”年轻的皇帝眼神陡然焕发出浓烈的光彩,他开心的追问,像是一个健康无病的人一样:“真的吗皇姐?”

  恍惚间想起多年前父亲去世的那一刻,纳兰心底是大片大片冰冷的凉,她抿紧唇角点头:“嗯,皇姐说话算数。”

  “那太好了!”

  皇帝又平躺回去,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床顶的帷幔,层层屡屡,绣着金色的蟠龙,龙爪狰狞的,像是欲杀人而嗜的怪兽。

  “那太好了,那我就可以……可以……”

  他终究没说出可以什么,皇帝眼神异样,他的一生之中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炯炯的目光,他直愣愣的梗起脖子,脸孔激动而潮红,他使劲的抓着纳兰的手,想说什么,却好像被鱼刺卡了喉咙一样,只能发出破碎的气,怎么也说不出来。

  太医们顿时冲上前来,人群黑压压的在眼前乱晃,从小就陪在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哭着跪在地上,大声叫道:“皇上!皇上!”

  “皇上要说什么?”纳兰猛的转过头去,眼眶微红,对着那名小太监说道:“你知不知道?”

  “公主…….”小太监跪在地上,似乎被吓傻了,他答非所问的悲声哭道:“皇上爬上怡乐殿顶,说是想看看宫外是什么模样,皇上说他从来没有出去过,皇上……皇上……”

  悲伤从胸口升起,像是冰冷的雪,涌遍全身,太医们一团慌乱,纳兰红煜脸孔通红,仍旧在沙哑的重复着:“可以……可以……”

  纳兰一把抓住皇帝的手:“煜儿,等你病好了,皇姐就带你出宫!”

  一丝喜悦顿时滑过了皇帝的眼睛,他闭上嘴,只是眼神明亮的向自己的姐姐看去,目光清澈,黑白分明,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骤然,拽着纳兰袖子的手突然松了,气息顿止,头沉重的倒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上!”

  “皇上啊!”

  巨大的悲嚎顿时在殿内殿外响起,绵延的丧钟响彻整座宫廷,夕阳隐没了最后一道光线,大地沦入黑夜之中,白惨惨的灯笼被挂起,到处都是人们的哭声和哀痛,只是,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已经无人能分辨的清了。

  “圣上驾崩——”

  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响起,纳兰红叶站在人群之外,眼前是大片挥泪哭喊的老臣,他们分成各个派系,泾渭分明的簇拥在一处放声悲呼。人那么多,可是她仍旧觉得大殿空荡荡的,夕阳落下,白月升起,惨白的光顺着拉起的窗照在她单薄的背上,像是冰凉的雪,那般冷,那般刺骨。

  宋帝大丧,举国同悲,一月间不许娶嫁,人人素衣,齐为这个少有的宽厚之君吊祭,寒风卷着艾草,就在西北战事将起之际,怀宋国丧临门,原本为了帮助燕北牵制大夏兵力而在边境集结的军事演习也被迫停止,怀宋国内,一片愁云惨淡。

  明仁帝去后,纳兰红叶宣读遗诏,由先帝长子纳兰和清即位,改年号为明德。

  然而皇帝去世的当天晚上,纳兰就重病不起了,多年的辛劳像是一场突发的大火,惨烈的烧焦了她的全部心神,踏出陌姬殿的那一瞬间,有腥然的血涌至喉间,险些一口喷出,她脚步微微踉跄,云姑姑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左右都是惊疑不定的朝中百官,她却知道,这一口血,她不能吐出,于是她使劲的咽下去,恶心的想要呕,却仍旧不动声色的推开云姑姑的手臂。

  纳兰一脉已然无人了,如今,除了病中的母亲,未满一岁的侄儿,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纳兰氏巍峨的族谱,万顷江山,再一次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所以,她不能倒下,不能软弱,甚至不能哭泣,若是她倒下了,纳兰一族上千年的基业,就会就此坍塌了。

  她强自挺起背脊,进退有度的宣读遗诏,吩咐后事安排,稳定人心,然后回到自己的寝殿,挑灯静坐一夜,烛泪默垂,眼神渐渐空洞冷寂,却无泪水涌出。

  皇帝的后事全都交给安凌王和玄墨父子督办,第二日,各地方镇守官员都派人前来京城吊祭,纳兰坐镇中宫,统筹一切,皇帝虽然驾崩,但是太子早立,国之砥柱纳兰长公主仍在,是以并未发生怎样动荡的巨变。

  第二日,纳兰带人前往皇后崔氏的寝宫,欲接新任的皇帝前往太庙,然而还没踏进寝殿,就见一柄锐刀扑面而来。玄墨唰的一声拔出佩剑,劈开利刃,挡在纳兰身前,周围的侍卫齐齐大惊,有人大喊“有刺客”,正要冲进寝殿,忽听皇后的声音凄厉的响起:“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崔婉茹披头散发的冲了出来,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还拿着一把剪子,眼睛通红的,声音沙哑的喊道:“你这个贱妇!你害了皇帝,现在又要来害我的孩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纳兰面色发白,嘴唇却紧抿着,云姑姑见了连忙喊道:“皇后娘娘,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都知道了!”

  崔婉茹嘶声冷笑:“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你想要当皇帝,所以你害死了皇帝,如今又要来害死我孩子,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纳兰突然觉得很累,阳光那样刺眼,这地方到处都充满了愤怒的咒骂,她冷冷的转过身去,只是淡淡的吩咐:“皇后身有不便,已不能好好抚养皇上,将皇上带走。”

  玄墨恭敬的答道:“是,那皇后呢?”

  皇帝刚死,朝野不稳,崔婉茹之父为当朝太尉,如果她作为太后辅政,外戚的势力登时崛起,更何况崔太尉还是晋江王的老师……

  “皇后深明大义,誓要随先皇而去,赐她毒酒白绫,你们送她上路吧。”

  阳光刺眼,可是西北却飘来了大片的乌云,身后的咒骂声更响了,纳兰仰着头,暗暗想,是要下雨了吧。

  强打精神处理了前朝的事务,从前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玄墨走在最后,几次欲言又止,却终于无奈叹息,临行前叮嘱道:“人死不能复生,公主放宽心些,切莫哀痛伤身。”

  纳兰点了点头,很公事化的回:“玄王辛苦了。”

  “哎!”玄墨没有回答,竟只是长长的一叹,纳兰微愣,抬起头来,却见他磊落的面容已多了几分萧索落寞之意,终于低声叹道:“公主保重身体吧,一切交给微臣去办,纵然肝脑涂地,也不枉此身。”

  说罢转身离去,萧萧一线身影,在月色下有几分淡漠和孤寂。

  回到寝殿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孩子大哭的声音,乳娘抱着清儿哄着,孩子却仍旧放声大哭,小脸被憋得通红。两日之间,他接连失去父母双亲,而他的母亲更是由自己的亲姑姑亲手送上路的,这孩子长大之后若是知晓这一切,不知道会不会恨她。

  倚在长窗下独自思量,月亮白亮亮的一轮,好似玉盘一般,清辉泄地,一片通明。

  云姑姑将清儿抱过来,小心的笑着说道:“公主,皇上笑了呢。”

  纳兰抱过孩子,果然见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她,嘴角扯开,笑的十分开心。满心的愁绪也不由得缓缓散去,她抱起孩子,看着他熟悉的眉眼,顿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他活着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有怨愤,恨老天给了他一个男儿的身躯,却让他是个痴儿,不懂疾苦不辨事务,平白误了怀宋的百年基业。而自己,空有锦绣之才,却偏偏身为女儿身,多年辛苦筹划,却还是要被人冠上擅权专政之恶名。然而,直到他去了,她才登时明白,他们本是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有红煜还在,她才能稳定大宋江山,支撑纳兰氏的门楣。

  好在,好在还有清儿。

  她低下头来,看着襁褓中幼小的孩子,不由得感到眼睛一阵酸痛,好在还有他,如今纳兰氏,就只剩下他们姑侄两人了。

  “公主,你看小圣上多可爱啊!”

  云姑姑笑着摸了摸皇帝的小脸蛋,清儿似乎很高兴,挥舞着白胖的小手,咯咯的笑着,眼睛黑漆漆的望着纳兰,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一样。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纳兰和云姑姑都被吓了一跳,齐齐回首,只见竟是一名宫女打翻了茶盏。

  云姑姑怒道:“没用的东西!惊到了皇上和公主,仔细你的命!”

  纳兰也微微皱起眉来,轻轻的拍了拍清儿的襁褓,生怕他受惊。然而却见他仍旧是笑呵呵的,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云姑姑笑道:“公主,你看小圣上胆子多大啊,长大了一定是个英明神武的好皇帝。”

  纳兰也微微一笑,只是笑容还没滑到眼底,她却顿时一愣,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雪白。

  云姑姑见了不解的问道:“公主,怎么了?”

  纳兰手脚冰凉,一遍一遍的在心底安慰自己,却还是赶紧将孩子送到云姑姑的怀里,然后站在一旁,使劲的拍了一下巴掌。

  “啪!”

  一声脆响就响在孩子的耳边,然而孩子却浑然未觉,伸出胖胖的小手去抓云姑姑衣襟上的扣子,咯咯的笑的开心。

  纳兰急了,不断的拍着巴掌,眼眶通红,边拍边叫道:“清儿!清儿!看这边,姑姑在这边!”

  然而,孩子终究没有转过头来,他困顿的打了个小哈欠,然后将头往云姑姑怀里一靠,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清儿,别睡!清儿,姑姑在这!”

  “公主!”

  云姑姑已然是泪流满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道:“您别叫了,别叫了。”

  纳兰神情激动,她一把抓住云姑姑的肩膀,怒声喝道:“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姑姑满脸泪痕,哭道:“孩子刚抱回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传来了皇后宫里的太医,严刑拷打下他才说了,原来皇后也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瞒着没说,她怕一旦说了,这孩子就不能当太子了,这一年来一直在治,可是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根本治不好……”

  纳兰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清儿是聋子,清儿是聋子!这个事实彻底将她整个人击溃了,好似漂浮在深海上的人被抽掉了最后一块浮板,多日来的隐忍和悲痛,像是一股巨大的洪水一般奔涌而至,喉头一甜,一股温热的鲜血猛然喷出,全数洒在衣襟之上!

  “公主!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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