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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光影疏微,远处的清池泛起幽幽光泽,男人的声音极为清冷,好似破冰而出的水,静静的流泻,不带一点情绪。

  只看一眼,楚乔便知此人身份不凡,她有礼的上前一步,轻声说道:“我是住在这里的人,请问阁下是谁?”

  那人似乎一愣,眼神带着一瞬间的茫然,他叹了一声,然后好似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哦,原来这里已经有人住了。”

  月光照射在男人的衣襟上,流泻出一种剔透莹白的光泽,楚乔知道,这个时候,她原本该说些什么,而后转身离去,以免招惹是非,可是有些话却哽在喉间,让她不忍出声去打断那男人的思绪。只能无声的静默着,任清冷的秋风在树叶间穿梭而过,徒留秫秫之声,好似荡漾的水波。

  男人缓步自梧桐旁走过来,一阶一阶的踏在石阶上,台上清风徐来,吹起地上的梧桐秋叶,淡淡的灰尘飘起,让楚乔不得不半眯起眼睛,伸出素白的手遮在额前。

  “这里背靠太清池,风总是极大的,出来的时候记得戴上风帽。”

  楚乔微微一愣,瞬间相对而视,却只在男人的眼中看到恍若深海般的渊深和沉寂。

  “多谢,出来久了,恐怕侍女已在寻找,先告辞了。夜凉风疾,先生也早早回去吧。”

  楚乔知道不必再追问对方的身份,即便问了他也未必会说,就礼貌的告辞想要离去。

  谁知那人却好似没听到一半,仍旧杵在原地,静静的望着她,声音如迷蒙的雾气:“太子很宠爱你吧?”

  楚乔知道他也定是如别人一般,将自己误认为是李策的宠妃,当下也不反驳,静静的施了一礼,说道:“告辞了。”

  “可我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楚乔微微皱起眉来,回过头去,却见他并没有什么轻挑之意,而是很执着的等着她回话的样子。

  “您知不知道,若是我真的是太子殿下的宠妃,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非常不妥了。”

  男人微微一愣,随即说道:“我许久不曾回宫,不知道这里已经住人了,抱歉。”

  楚乔朗然:“不知者不怪,只是现在既然已经知晓,先生是不是该回避一下了?”

  男人哑然失笑,点头道:“果然有些相似。”

  楚乔皱起眉来,说道:“先生深夜来此,言辞模糊,还不愿表露身份,若不是我见你姿态高洁,气度不俗,十有八九就要把你当做登徒子绑起来了,此时还在此流连,不怕给自己找麻烦吗?”

  男人愣忡半晌,随即说道:“不好意思,思慕故人,过于忘形了。”

  “一时忘形也无妨,只要记得及时收敛就好,这里毕竟是皇宫,卞唐极重礼数,小心点总无坏处。”

  男人淡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微微拱手,就向宓荷居外走去。刚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指着高高的屋檐,说道:“那里有一串风铃,被尘土掩住了,姑娘若是有时间,不妨让宫人打扫一下。秋风薄凉,铃声清脆,很是悦耳。”

  “多谢先生提醒。”

  男人淡淡笑了起来,眼神很是温软,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是洛王。”

  月向西又移了几分,青衫如浮云般轻轻拂过蒙尘的玉阶,楚乔目送着他渐渐远离,心下却一寸一寸的冷了下去。

  洛王?

  洛王……

  回到宫里的时候,秋穗正在支着眼皮等着她,显然李策过来的时候这丫头是知道的。

  “姑娘,您回来啦!”

  见到楚乔,小丫鬟一喜,腾的一下跳起身来,说道:“奴婢准备了莲子汤,姑娘喝一碗再睡吧。”

  手捧着温热的白玉汤碗,楚乔却突然失去了品尝美食的兴趣。她抬头问道:“秋穗,你知道洛王吗?”

  秋穗一愣,微微皱起眉来,说道:“姑娘,怎么问起这个呢?”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有不方便的就不必说了。”

  “哎,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殿里明明没有人,小丫鬟还是左右看了一眼,然后伏在楚乔的耳边说道:“这是宫里的一段丑事,大家一般都不敢议论的。”

  楚乔挑眉:“丑事?”

  “是啊,洛王爷的父亲庐山王,是皇上的叔叔。当初皇上登基的时候,庐山王不知什么原因,得了疾病去世了。据说皇上年轻的时候比如今的太子殿下还要胡闹,他当时不顾满朝文武的劝阻,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强娶了自己的婶婶,两年之后,王妃给皇上生了儿子,也就是当今的太子,皇上就将王妃立为皇后,听人说,册封皇后的那天,朝中的老臣有八人一同死谏,撞死在凤鸣台上,就这样都没让皇上改了主意。二十余年独宠皇后一人,中宫之位固若金汤,无人可以撼动。”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洛王既是太子的皇叔,又是太子同母异父的亲生哥哥。庐山王死的早,皇后当初嫁过来的时候洛王刚刚满百天,就跟着皇后一同进了皇宫,二十岁之前,一直是在皇宫里和太子一同长大的。”

  “天呐,”楚乔低着头,轻轻一叹,想起那个衣衫朴素的贵妇,不由得一阵唏嘘。

  “太子和洛王当年就是在这座宫殿里一同长大的吗?”

  “也不是,”秋穗微微咬着下唇,说道:“太子和洛王当初都跟着皇后住在铅华殿里,这座宓荷居,是芙公主的寝宫。”

  楚乔眉梢轻轻一挑:“芙公主?”

  “嗯,芙公主不是真正的公主,是镇国公慕容老将军的孙女。慕容一族是我国的军方大族,慕容老将军一生报国,所生的四个儿子都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了,慕容老将军也在最后一次北伐战争中血染疆场。当时叛徒作祟,大夏的军队攻破了白芷关,当时大夏领兵的蒙阗下令坑杀我国的三万降军,为了保护全城父老,已经六旬慕容老夫人带着四个儿媳妇率领慕容一族的家族军与敌对抗,拖延时间,终于等到了边镇援军,但是慕容氏却在此一战中举族覆灭。家族的子弟兵当时护着十一个家族少主逃亡,等到见到帝都城门的时候,已经就剩下只有四岁的芙公主一个人了。皇上褒奖慕容一族的忠勇,就追封慕容老将军为镇国公,慕容老夫人为一等华荣夫人,几个儿子全被封侯,而芙公主也被册封为章义公主,养在宫中,和太子洛王等享受一样的供奉。”

  这一段话说来简短,可是楚乔却听得暗暗惊心,这慕容一族,也可以说是当代的大宋杨门了。她听得入神,就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秋穗咬着下唇,默想了一会,才小声说道:“后来芙公主就死了。”

  楚乔一惊:“死了?”

  “芙公主和太子殿下同年,自小玩在一处,皇上和皇后有意赐慕容一族殊荣,不计较她家族的没落,于是在太子殿下和芙公主十七岁的那年,亲自为他们赐婚,封芙公主为太子妃,家族上奉皇室宗庙。”

  楚乔静静听着,心下却不以为然。慕容氏一门忠勇,虽然整族没落,但是在军中却拥有无可替代的影响和号召力,芙公主嫁进皇室,也算是对皇室的巩固吧。

  “可是后来,就是大婚的当日,芙公主却上吊自尽了。”

  “什么?”楚乔顿时色变,皱眉问道:“自尽?”

  “是啊,”秋穗面色也有些苍白,低声说道:“皇家的诏令上写着是芙公主因病去世,但是秋穗自小长在宫中,却亲眼目睹了一切。当初太子迎亲的马车已经到了宓荷居,太子殿下穿着一身大红锦袍,手捧着蔷薇彩球,兴高采烈的跟在礼官后面进了寝殿,结果却没看到芙公主。众人一下就慌了,四处去寻找,最后,还是太子殿下第一个找到了芙公主,大家跟着跑到后殿,就见芙公主一身嫁衣,头悬三尺白绫,就挂在窗外的那棵梧桐木上。”

  夜风吹来,带着浅浅月华,冰冷刺骨。

  “太子殿下当时大叫一声,就昏过去了。我当年跟着娘亲,是迎亲队里的小花娘,母亲和其他的宫廷姑姑急忙跑去把芙公主放下来,我害怕的往后退,一下就绊在一块石头上,摔倒在地。哭着叫人,却一眼看到石阶下的石榴树下,洛王一身青紫色长袍,脸色白的像鬼一样,静静的站在人群之后,眼睛通红的望着那株梧桐树,一言不发,拳头紧握着,好像要捏出水来一样。”

  秋穗眼睛发红,轻轻的抽了抽鼻子:“后来,所有迎亲队的礼官宫女姑姑都被秘密处死了,我当时因为还不到九岁,才得以幸免。娘亲死去之后,我就一直在宫里伺候,可是从那以后就见不到洛王了,只有每年皇后生辰的时候他才会回宫一次,也很少外出。我听人说,他被发往眉山了,说是代天子守灵,一晃眼,这也六年多了。”

  楚乔缓缓点了点头,只觉心中一阵抑郁。又是一桩宫廷秘史吗,她已经见了太多了。

  “其实太子殿下以前不是这样的,都是芙公主死去之后,才日渐消沉。姑娘没见过芙公主,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人,不但身份高贵,对人也极好,性格很是温柔,我们当年这些宫里的小女官,没有没受过她恩惠的。只是没想到,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最后竟然有勇气走这样一条路。”

  楚乔淡淡摇头:“那样一个满门忠烈的名门之后怎会温和如水,恐怕骨子里流的血都是沸腾滚烫的,她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只可惜,她当年没有自保的能力,并且也没有托付给一个有能力保护她的人。”

  秋穗听得似懂非懂,楚乔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秋穗,你喜欢皇宫吗?”

  小丫鬟有一瞬间的迷茫,她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娘亲是宫廷里的女官,被太后指给文史馆的馆正爹爹,后来生了我。我生来就在这里,从来没出去过,见惯了各宫的娘娘夫人们争宠欺诈,一生见到的两个不同于她们的主子就是姑娘和芙主子。奴婢也说不上来喜欢不喜欢,可是不论喜不喜欢,日子不是都得这么过吗?”

  楚乔微微一愣,随即轻笑道:“你说的对,不论接受如否,日子都得这么过。因为没见过,所以只能选择安于现状。”

  她低下头,轻拂着小丫鬟的头,说道:“秋穗,外面和这里不一样,你可以大声说话,可以大步走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工作,就可以得到报酬,就可以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在外面,连风都是自由的。”

  小丫鬟有些迷茫,她喃喃的问:“那,我早上不想起来,想睡懒觉,也没人管吗?”

  楚乔失笑:“当然,不过你要被扣工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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