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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然而,到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把他们私奔的那一章,给放到了小说的结尾。至少,我希望借助小说主人公的勇气——那是我不具有的——来使我自己相信,真正的爱情是存在的,而并非自我心理暗示。而我们所希望达到的,诗意化的、浪漫的一切,并不会总是招致悲惨的结局。

  这个小说的第八章《南方高速公路》,是向科塔萨尔同名小说《南方高速公路》的致敬。

  第二章的结尾所涉的马尔克斯的小说,是指他发表于六十年代的杰出中篇《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关于浪漫精神、诗意生活的想象,及一些结束语:

  印象派画家们尚未占据主流平台的1869年,出生于诺曼底的画家尤尔·布丁开始受到前辈大师们的注意。

  他的油画一般有六成到七成的空间只在画天空,而天空之下的海洋、沙滩以及身着五彩缤纷衣服的人类,往往是纤小点缀着的配角。

  与所有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们一样,赞许与批评同时向他奔来。而布丁保持了诺曼底人一贯的驴子一样执拗的精神。一直到很多年后,他被称为“天空之王”。在布丁的世界里,天空便是他自己的世界。

  朋友说,普鲁斯特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之一了——他的自私,来自于他的个人世界过于强大。他可以把周遭世界的一切尽数屏弃。他毁弃空间,扭曲时间,他的意识和记忆牢牢统治住了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是他自己的。自给自足,别无他求。于是,他可以用记忆来写小说,构造自己的神话,自己的记忆,自己的年岁世界季节时间次序来往自由不经若风。

  所谓浪漫,其实大半是这样一种特质。

  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曹雪芹的大观园,卡尔维诺那看不见的城市,纳博科夫记忆中无时或忘的洛丽塔。

  强大的人们把自己收拢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们的世界并不简单、脆弱到像蜗牛的壳。他们的记忆可以强大到具有侵略性。

  马尔克斯雄辩的马贡多镇在他自己的想象中一直站了百年。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活色生香,触手可及。

  这也许是人之有异于他物的一个点。当第一只手开始在石头上凿刻壁画,第一张嘴开始谈论天神与魔鬼,第一支笔写下了关于英雄的史诗,无数个世界就开始在汪洋大海般的意识中星罗棋布的确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世界可以远远的直飞而起,灿若星辰,而无须如石头般坠落,如荆棘般尖锐而琐碎。

  尤尔·布丁是如此的一个特例。有人看到了大海,有人看到了沙砾,有人看到了贝壳,有人看到了鳕鱼。而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天空。他的世界从而定下了自己的基调,他的画笔一再的重现着他的世界。当整个世界都在奔向大海的时候,他却笔直上升,直遏白云。

  夏天的夜里,为了消磨困顿与烦躁,我重新看了《阿甘正传》。又一次,在雨滴节奏一样的开场钢琴声中,一片白色的羽毛自灰色的天空下飘然流经,落在阿甘的脚下。

  汤姆·汉克斯又一次秉持着那沉静、懵懂、孤单的表情,打开自己的本子,将羽毛夹在其中。那个本子中记载着这个历经沧海的人的记忆世界:在夹羽毛的那一页,是蜡笔画就的孩子、白云、青山、草地,以及天空。

  谨以此小说,献给,我故去的外婆,及,我的海伦。

  2005年10月6日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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