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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好人与狗


  那条大黄狗从窝棚背后穿出,却在离存扣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人眼和狗眼互相打量,都充满温情。存扣喜欢狗,但只限于乡下的草狗,黑的,白的,黄的,花的……草狗。它们身量不大不小,它们卑贱,它们吃着主人的剩饭残羹,在饭桌下哪怕得到一根没肉的骨头都要欢喜半天,它们不嫌弃主人的穷,哪怕和主人一样饿得皮包骨头,哪怕饿得去偷吃猪食,去吃屎,它们风雨晨昏中尽职尽责看家护院,和主人分担风险……他认为这样的狗才配得上叫狗。
  
  狗应该是忠诚、勤勉、勇敢的代名词。城里的狗他不喜欢,那些吃着比人还精美的食物穿毛衣着唐装躲在主人裤裆之间对着生人神经质狂吠的洋狗,他看不惯这些畜生的人模狗样,在这些狗身上他极容易联想到那些不知进退、恃宠而骄的男人和女人,和一些没有骨头的贪吃贪喝的腐败的官员,让他恶心,再干净再玲珑他也不想多投上一瞥。农村的草狗正像农民,看上去就让人亲切。只是存扣有些不解:他迫近了这个窝棚,它为什么不对他狺狺而吠,却是这么安静,这么友好?刚才在田埂上嗅他的是它,现在它的眼光里仍丝毫对他没有警惕的意思,这难道是它久居野旷也晓得孤独,渴望和闯入它领地的陌生人沟通亲热?或者是存扣身上有它没有见识过的某种气度吸引了它的好奇心?
  
  存扣伸手在兜里捉摸。他想摸出狗能吃的东西——可是没有。只有香烟。他动了童心,抽出一根拎着,叫了声“阿黄”,那狗立刻欢快地摇起了尾巴(莫非它真的叫“阿黄”?),碎步走下来,伸出粉红的舌头,呼哧呼哧的(是笑?)围着存扣颠簸跳跃,突然一口就叼住香烟,扭头蹿到不远处一片芦丛后面去了。
  
  一个人手持鱼抄的人从芦苇间钻了出来。他五十多岁,很干练,很矍铄。穿件蓝色涤卡中山服(水乡农民爱以此做劳动时的工作服。厚实而耐磨。),已旧得发白,上面沾着水草和泥渍;脚上是双沾着湿泥的解放鞋(也是农民干活时爱穿的)。狗在后面摇着尾巴跟着,它嘴上的香烟没有了,正叼在主人的嘴上。存扣盯着这个脸色黑红的小老头一看,居然是老机工保国。
  
  “哎唷存扣!你咋到这儿来啦?” 保国抢先开的口。
  
  存扣很激动。保国,他少年记忆中最深刻的重要人物,这个叉鱼钓老鼠下酒有一肚皮故事的人,这个给他提供两粮面袋“黑书”(因此让他的童年五光十色,并定下终身理想)的人,这个靠聪明靠勤劳致富最终结束若干年光棍生涯做上新郎的人,现在……他怎么在这里?存扣也喊到:“老哥,你咋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养蟹,看蟹塘。”保国忙把存扣往窝棚门口的凳子上让。门口一颗桃树正得正盛,粉红得炫人眼目。凳子是两截树桩做的,圆圆的正好让屁股铺在上面,蛮敦实。保国拱到窝棚里用一个搪瓷缸子冲了茶,端给存扣。存扣嘬着嘴喝一口,茶却是好茶。
  
  “你又养蟹了?”存扣问。
  
  两人坐在桃树下面。蜂飞蝶舞,往复翩跹,并不理会树下的人类和狗。它们忙。春日醺醺,田野的空气中混合着植物的青涩花香和泥土纯净的气息,沁人心脾,让人胸胆开张。风吹来也是暖和的。几只麻雀“唧唧”着从头顶上倏忽掠过,恶作剧地遗下两粒白屎,像指甲长的灯草,像修长的糯米,直直地竖在存扣茶缸旁边一寸许的地方。存扣莞尔:幸好没掉进茶缸里,不然就当药喝下去了。麻雀屎在中医上有白丁香的雅称,是一味化积消翳的良药,《日用本草》中说它能“去面部雀斑,粉刺”,喝下去也无妨。
  
  “养了三年了。”保国说,“你是贵人,——现在也不大家来了;来了也不找老哥了。”
  
  存扣略带歉意地说,“忙啊,穷忙。做生意就像坐牢,沾上了就没得自由了。——就是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是呀,生意是条牛绳,拴上了就不好走。”保国指着窝棚后的水面说,“你看,这十亩蟹塘就把我陷在这块了。”
  
  “收入还可以?”存扣问。
  
  “一年几万块钱吧。”保国轻描淡写的说。
  
  “你老哥神哩,做什么都灵光。难怪人家城里人现在羡慕农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下岗工人啊,一个月拿百十多块钱生活费,管嘴都难,可怜哩!”
  
  保国说,他要趁不老,趁能动,多攒点钱留给儿子学兵。
  
  保国结婚第三年上,他买的贵州姑娘小芳跑了。倒也没跑远:生了孩子后的小芳依然天真烂漫,愈发漂亮,喜欢跟人上吴窑赶窑集,赶窑集又喜欢到人家服装店看衣裳,就被一个离过婚的老板搭上了。那老板三十才出头,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和保国离了婚。儿子学兵跟保国过,保国是既当爸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领大,焉能不宝贝。学兵今年都上初中二年级了。
  
  “小芳还来……看看学兵吗?”存扣问。
  
  “来的。有时来。再怎么说她是学兵的亲妈,骨肉连心嘛。”保国说,眼睛看着远处。“我也不怪她,谁叫我比她大这么多呢。老夫少妻,让人家心里不踏实啊。”
  
  保国说小芳跟的那男的又生了一个姑娘,叫红梅,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秀气得不得了。“小伢子懂什么,每次小芳来都要跟着来,来了就跟学兵玩,哥哥哥哥的喊,小嘴儿八哥似的,可甜哩!”
  
  保国对存扣哈哈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嘴巴咧得多大——真是张“大咧嘴”!存扣小时候曾看他表演过把攥紧的拳头放进张大的嘴里面——像蛇那样张开。现在回想起来即便在那样穷的日子里保国还是那么有趣可亲呀——现在这嘴里却少了断了好几颗牙齿了。他在走向老年。光阴会拔掉人身上所有宝贵的东西的。存扣心里潮起了几许感动:“老哥,你真是个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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