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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亲爱的大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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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根穿着蓝涤卡中山装,翻盖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和一支圆珠笔。头发好像抹了凡士林或发乳什么的,很整齐地向后梳着。脚上是一双解放鞋。他这身装扮就像个精干的农村干部,会计主任什么的。由于衣鞋都是新的,又挑着两个洗得雪白的蛇皮袋,风尘仆仆地走在路上倒又像是急着赶亲戚。 竹木扁担一悠一悠地,带着些吱呀的响声,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要多望他一眼,羡慕这个乡下汉子和谐优游的步姿。城里人是不挑担子的,他们条件高,路又好,运什么都用车子。自行车,三轮车,板车,汽车。除非他们当中有谁到农村插过队,否则即使五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都会酸痛得受不了,走不上两步还前俯后偃地。那些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才下乡过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挑担子,土著农民挑着十个八个麦把还“嘿哟呼儿”打着欢快的号子疾步如飞,他们挑上两个就龇牙咧嘴步履蹒跚了,左肩换到右肩,右肩挪到左肩,死命地用手托着。肩上不磨脱几层皮生出薄茧儿是使唤不好担子的。等他们挑好了担子,他们走路也就像农人一样四平八稳,坚实地踩在厚重的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存根是下午五点钟下兴化南门轮船码头的,赶到板桥中学陆校长家时还没开晚饭。见到顾庄来的乡亲,又是以前的老学生,陆校长夫妻俩欢喜得不得了,打水让他洗脸,递烟,倒茶。问长问短。存根嘴上叼着“大前门”,动手解开担子前面一个蛇皮袋,往外面提出一只腌猪腿,一只腌猪头,一粮面袋糯米、花生、青黄豆,最后拎着袋底往下一倒,大约有二十个榔头大的红皮山芋滚了一地。校长夫妇连连责怪:“不得了存根!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做啥?——这么客气!”存根说:“客气啥哟,都是些土特产。料想校长师娘在底下(乡下;农村)生活久了喜欢这些东西,城里倒不一定有,就胡乱捎了些。莫要发笑!”“哪里呢,发啥笑,拿钱也买不到这些好东西!”师娘双手捧着把饱实实圆鼓鼓的青黄豆说,“啧啧,你看这豆子,多好!是我们顾庄的地里长的哟!” 校长说:“你就喜欢吃黄豆。——‘一个黄豆三个屁,三个黄豆唱台戏!’”师娘笑着对存根说:“你看你们校长,跟在乡下一样,说话没个正经!”存根说:“校长是看到老学生来看他高兴。”陆校长说:“是哩,离开了蹲了二十大几年的顾庄回了城,还真惦念以前的日子。——今晚啊,我要和存根好好扯扯,专谈乡下的事。”看夫人又在收拢散在地上的大山芋,又拿她开心:“‘一斤山芋二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便又惹来一阵嗔骂。存根笑呵呵地说:“校长对我们农村的侉话太熟了,真是对农村有感情!” 师娘拿着个瓷钵子出门到街上切老鹅去了。陆校长和存根坐在沙发上抽烟。校长还怪他:“要你来打存扣班主任的招呼,带这么多东西给我做啥?” “顺便呀。”存扣夹着纸烟的手朝后面担子后面一指,“那袋是带给钱老师的。一模一样的东西。蹄膀和猪头是自家腌的,糯米把你过年嗑粉做圆子,黄豆和花生煮呛豆儿吃吃。山芋由煮粥,又甜又面,很好吃的。” “你把蹄膀和猪头带过来你过年吃啥?”陆校长不安地说,“这样,你把我这份还带回去,就送钱老师就行了。” “校长你跟我客气个啥头绪?——你还以为现在还是大集体呀。现在农村人在吃上头可舍得哩,——不瞒你说我今年咸货腌了一小缸哩,有得吃哩!” “那——我就不客气了。”陆校长又递上一支烟让存根续上。自己也接上一支。两根烟枪把室内搞得烟雾缭绕。 “存扣学习还满不错呀。他高分进来的。就是现在人任性了点。也许是人大了会变。班主任确实对他蛮感冒的。” 陆校长对存根说“我这个兄弟,从小闷葫芦,臭起来臭哩!我晓得哩。是他不好!我去陪老师的礼。”存根说,要站起来。陆校长忙伸手慢住他:“忙啥,现在去人多眼杂的不好。等吃过饭。补习班晚自修老师不坐班,他在家里办公。” 存扣不晓得哥哥来了兴化。晚自修上了半小时左右,南面靠窗子的同学轻声叫他,说有人找。他一看,窗户外站着他哥哥呢。存扣有些不安地走了出去。哥俩来到林荫道上一个偏僻处站住说话。 “哥,你来了啊。” “嗯。陆校长打的电话,说了你的事。要我来一下的。” “哥,你在哪儿吃的饭?”存扣闻到些酒气。看哥哥穿得衣装毕挺的,蛮有风度的。 “噢,在陆校长家吃的。老两口热情哩,我不肯喝酒,硬逼我弄了几盅。——你闻出来了?” “嗯,味道不大……哥,叫你难堪了哩,我……唉!” “难堪啥,你是我兄弟。我去过你们钱老师家了,我看这人蛮客气的么,我把礼给他,还不肯要。”存根说,“你以后要注意啊,出门在外不能由着性子来,师生关系、同学关系都要搞好。” “哥,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不就是吃烟、喝酒、还跟人打了一架么。存扣你也不小了,要晓得审时度势。如果是在家里,你抽根把烟,喝点儿酒,没人说你,——男人哪有不吃烟喝酒的,不吃烟喝酒人家不和你搭讪。但在学校里你就不能,这是校规。动手打架肯定不对,再有理也不能动手,一动手有理就变没理了,据说还把人家头磕破了皮,——你不能这样啊,你练过武,失了手要犯法的,到时哭都来不及。” 存扣说哥说得对,怪他社会经验少,平时不大注意言行上的检点,太随意毛糙,又容易冲动。还不如保连哩。 “晓得利害了就好,我也不想责备你,自家的兄弟不晓得么,你就是豪爽仗义,没得心眼子。招呼我打过了,没得事了。以后你各处要注意,别再闹出事来。昨天下午接的电话,你嫂子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今天早上就准备送礼的东西。我说明天乘早班轮船来的,她硬是不肯,催着我来了。” 存扣听了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说:“怪我……叫哥嫂担心了。”顿了顿,又问:“哥,你送的什么把他的呀?” 存根一五一十地告诉送的东西。说顺便送了一份给陆校长,“陆校长真是个大好人,相当贴己,你在这里全靠他帮忙哩!” 存扣说哥你把东西都送了人过年吃啥呢。他心里相当内疚。 存根呵呵地笑起来,拍拍存扣的膀子:“我的呆兄弟!把你的事弄妥了,我心就安下来了哩,这点东西算个啥——你别愁过年没得咸肉吃,还有个把多月才过年呢,哥哥回去叫你嫂子再腌,又不是来不及!” 存扣问哥姓钱的还说了什么,存根说噢,还说你贪玩,哪天在外面玩到半夜才回来。“还有没有……”“没有了。”存根疑惑地问他,“还有啥事?”“没有了。”存扣说。他放下心来了:和保连去吴窑的事他没讲?是忘了讲了吧,——看我哥送他这么多年货,准得意死了! 存根说咱去望望保连,他爸带了口信的。“老进仁身体不大好啊,阴瘦。为这小伙,也操心死了。庄上开了几爿理发店,全是小丫头开的,他那老手艺不吃香了,年轻人不上他那儿剃。苦钱不容易喽;又是一个人。” 存扣说:“走唦.我去喊他出来。” 又问:“我这事……庄上人晓得么?” “不晓得,你放心。电话是打到种道家的,要他来喊我后先搁了电话,我到了后等了五分钟的样子又打过来了。我今儿出来大鸣(明)大放(方)地在路上走,哪个晓得我挑着蛇皮袋是做什么的?”存根说着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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