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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难兄难弟


  有人说,补习班是个大杂烩,大染缸,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各式人等搀合一起,鱼龙混杂,简直一(个)特殊的小社会。对于这种说法存扣以前听人讲过,感到言过其实,夸张玄乎,现在身临其境才知道此言原来不虚。落榜生年龄稍长,阅历多些,大抵都经受过程度不同的心灵创痛,比起应届生来,成熟中挟着苍桑,有的甚至情感变异,神经质,近乎变态,这在那些重读数年不中的复读生身上表现尤为明显和特出。
  
  同一个班上,岁数大的胡子拉碴,满脸风霜,岁数小的还是天真烂漫的垂髫少年,年龄差距很大。班上有个二十五的,自称“八年抗战”,打从一九七八年就参加高考,至今正好八年,其坚韧不拔永不妥协的精神可谓登峰造极,抱定“不上大学死不休”的宗旨,以超龄为极限,考不上结婚生子做爸爸。此子乃一乡书记大公子是也。据说他的一弟一妹已从大中院校毕业参加工作了;现在教高一体育和高二语文的正是他的两届同学;他考大学那年现在的同学有的正好上小学五年级,他等啊等,等了七八个年头,现在和他们一起在一个教室听讲了,真是有兄长风度。
  
  此人名叫张褔来,生得黑胖,屁股甚大,如发福妇女之肥臀,走路一扭一扭,说话好以兰花指点点戳戳,却长着一副络腮胡子,喉咙甚粗,男貌女相,颇为滑稽。还有一个叫刘祥生的三朝元老,人瘦削而高,少言寡语,一脸肃穆,端坐凳上,时不时身子一哆嗦,熟悉他的人说他已练提肛功二载,说如此可以强肾健脾,延年益寿;每至晚间睡前他先以手电巡视床底一回,这病根是去年暑假落下的,再次落榜后的他被做教师的父亲关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攻书,忽一日倦怠之时掏出小说来看,不意一抬头看到窗户外其严父狞笑着看他,一惊之下从此竟生臆症,读书时要检查窗帘和门缝——门缝用胶布贴上,睡觉要检查床铺下面,老是担心有人偷窥偷听,成了强迫症状。
  
  心灵的伤痛和压力使不少人都有了怪态异状,有一个叫姜国和的家伙喜欢挤眉弄眼嗅鼻子,才与之接触都以为是他说话时的辅佐表情抑或什么暗示,他邻桌后门颇松,放屁奇臭,且有故意做大音量嫌疑,音调短促高亢,放过后却正襟危坐,形色坦然,面对旁人左右问询(“你小子放屁了?”“谁放的臭狗屁?”“你放的?”等等。)做不屑状,绝不承认自己所为,这时坐在邻座的姜国和便马上眉毛眼睛鼻子大动,兼以脸红脖子粗,主动辩白,却又不敢揭发“元凶”,状极可怜。
  
  文补班还有两个学生都毕业几年了,又重来上学。一个叫刘存锁,学木匠两年,师傅除了让他拉拉锯凿凿木榫,总不教他更细作的本事,而把他整个当个佣人待:早上起来替师傅倒尿鳖,替师娘倒小马子;尿鳖倒进茅缸后要用小石子放里面加水荡得哗哗响,不准生尿碱尿垢,小马子用竹刷把儿刷仔细了,放到鼻子上闻不能有骚气味。吃饭时端碗分筷加饭也是他,洗碗抺桌更不用说了。晚上把几条大猪子的草料铡足了才能入睡,还要带着师傅才五岁的小二子睡,这家伙是个“来尿宝”,一夜要起来拉几回尿。这哪里是学徒?刘存锁想起了上学的好处,后悔当时不用功,现在寄人篱下吃尽辛苦,发誓重返校门,考大学以改变悽惨命运。另一个叫马骏的是学漆匠,大概也是受不了苦重新选择了复读。痛定思痛人就能特别用功自觉,这两个人次年双双中榜。刘存锁和“八年抗战”一起上了淮阴师范。
  
  班上有好几个是上一届文补班的落榜生,难兄难弟们惺惺相惜,聚集在教室后一个角落里,形成一个部落。他们好以过来人身份向新同学介绍这个学校有趣好玩的事情,每个任课老师的特点、喜好和糗事,说到精彩处主动地哈哈大笑,很有点炫耀的意思。李中堂这小子长相蛮帅,身量高,四肢匀称,脑勺后留着港台明星样式的长头发,听说高中三年都是做班长的,没哪个老师不说他聪明,就是恋玩,谈恋爱,好吃,考试靠突击,所以复读了两年玩了两年,人是越来越油,能和学校的年轻老师同吃同睡称兄道弟,对学校领导和年长老师又极其恭敬和殷勤,是个很来事的家伙。
  
  有个同学偷偷披露了李中堂的糗事:说是开学前李中堂父母把一篮鸡蛋给他,要他去找学校蒋荫元主任帮忙复读的事。学校对自家分数高的落榜生总是考虑优先照顾入学的,就是不送鸡蛋也不大要紧。但李之父母总觉得不好,要他送了。他拎着鸡蛋到了主任家,教历史的主任真是恨铁不成钢,教训了他一通诸如“为山九仞,功亏一箧”之类的话,“家里这么困难,还不晓得用点功早点考出去!”要他把鸡蛋拎回去。这小子挨了骂,欢天喜地的,真把鸡蛋拎走了,却不是拎回家去,在学校南面二百米的丰收桥上十块钱卖了,竹篮也不要了,作价八角钱。兜里有了钱马上踅进小饭馆点了一碟花生米,一个炒菜,一个汤,来了瓶“二两五”,喝过吃饱去二招(兴化县第二招待所)洗了把澡,睡到黄昏才回家,告知父母“蛋送掉了;有了上了。”
  
  李中堂有天早上要一个同学去茶馆吃早点喝茶,那个同学说正好没钱了,他想了想,手伸进兜里捏了捏,说:“我有!”进了茶馆掏出所有的硬镚儿凑起来,只够买一份茶头(百叶切成的干丝)带一个包子。兴化喝早茶风气很盛,不少人早上不在家吃早饭,到饭店点一个茶头,来笼杂色(由包子,蒸饺,烧卖,油糕等组成),拎瓶开水,到柜台上抓把散装茶叶,喝得全身通泰略出微汗打着饱嗝儿才出去。两个人对面坐着,就一碟干丝一个肉包子,极是寒碜,他们自己倒不觉得,李中堂吃包馅另一个吃包皮,为享受的时间长一点,他俩一根一根的吃干丝。只是拚命地喝人家的茶,两人喝掉三瓶开水,上柜台上抓了三次茶叶,第四次去抓时老板忍不住吼了起来,把他俩轰了出去。
  
  这位同学忠告大家:“别看李中堂对人热情的样子,其实是个穷鬼啬鬼促狭鬼,千万别上他套儿。”周末他常喊人去影剧院看电影,那架势像掏钱请客的样子,几个人到了影剧院买票口,他马上冲上去往窗口挤,要大家在后面推着他打着撑子,好不容易挨上了,手伸到兜里摸半天掏不出一毛钱来,里面外面的人都在催,他把头转过来向大家求援:“凑凑!兄弟们凑凑!钱撂在宿舍里了!”结果是别人请了他的客。到饭店也常常类似这样。现在老同学都识破了他这招,“你们新来的可要小心哦!”
  
  存扣和大家听得饶有兴致,跟着发笑。他对李中堂其人倒产生了一点喜欢。他喜欢机智人物,哪怕有点赖皮,这种人往往真率。千人一面有啥意思,人是要有点个性的。
  
  以后李中堂主动向存扣自我介绍:“我叫李中堂。老板桥(中学)的。”
  
  “噢。中堂大人。”存扣不卑不亢。
  
  “啊哈!你……”这句答话让李中堂感到意外和快乐。“你好幽默哦!”
  
  “我叫丁存扣。田垛来的。”
  
  “我有个同学叫朱网扣。”李中堂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我暑假时去望他,你晓得他在做甚?在烧书!把书呀卷子呀拿到河边柳树底下烧,边烧边哭。他哭着说多年的青春都卖在这些书上了,却没有结果,——‘烧掉!烧掉这些狗日的书,今生今世不看书了!’”
  
  “他父母亲骂了他;女朋友也吹了。”李中堂补充介绍。
  
  “现在人呢?在班上吗?”存扣问。同是天涯沦落人,存扣对这个朱网扣生起了同情。
  
  “受刺激了,有些神经兮兮的,在家蹲着呢。不晓得过向时会不会来。——跟我一样,来上就‘高六’了。”“你呢?”他跟着问。
  
  “‘高四’。”存扣答。
  
  “哦,那你没事,有得考哩!”
  
  “什么意思?”存扣盯着他,有些不悦。
  
  “嘿嘿,我说错了。掌嘴。”作势打自己嘴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明晚周末你家去么,不家去我们去看电影?史泰龙主演的《第一滴血》!”
  
  “不去。”存扣一口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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